74.匿名的信件
趙幹事的家屬委托一個人來錦繡找趙幹事,要他回家收自留地。品文吧趙幹事說:“忙得腳後跟磕屁股蛋子,再等兩天。”來人搓著紅腫的手說:“一半天就下雪了,還等啥?”
趙幹事說忙,舉舉手裏的兩頁信紙。來人想:弄兩篇紙呼呼啦啦支我,那東西飛薄的,能忙著人?
趙幹事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署名知情的革命群眾。信上說乘降所後屯的沈振生和荒甸子屯的唐玉清根本不算知識青年,早在城裏鬧紅衛兵的時候,兩個人就弄到過一塊,孩子已經挺大了,像這種犯了嚴重錯誤的人絕對不符合招工條件。趙幹事趕忙去翻知青名冊,沈振生一欄很簡單:1968年下鄉,1973年10月15號轉戶到錦繡公社乘降所後屯集體戶。唐玉清隻記了一行:1974年9月轉入。趙幹事的腦子裏亂得沉,他把知青名冊的封皮扯下來,他早就看不慣那張芭蕾舞劇照,女兵不像女兵,伸腿劈叉地難受。他順手把匿名信也扯了。趙幹事想:去他媽的告密小人。
就是這個時候,1975年的冬雪終於落地了。開始還是小雪粒,隨著陣風變成了鵝毛大雪,打著旋,飄滿了天。趙幹事剛推開門看雪,就看見王力紅一張塗了雪花膏的又大又白的臉。
王力紅說:“你別躲,趙幹事,正找你呢!”
趙幹事最怕見到王力紅,馬上說:“有事兒快說。”
王力紅說:“昨天問你,你說不知道今年招工的消息,今天呢?又過了二十四小時,消息不能總沒有。”
趙幹事說:“今個兒和夜個兒一樣。”
王力紅橫著擋住公社的小走廊,趙幹事想退隻能退到門外的大雪裏去。
王力紅說:“你躲我,我也知道,我王力紅這人長相不精,心可不傻,我下鄉七年整,八年頭兒,昨晚上我想了一夜,把錦繡待夠七年的人排了隊,都寫在紙上,我比李英子陳曉克出身好,我比楊小華早下來一個半月,就這幾瓣蒜全擱到一堆兒比,今年不讓我走,誰也好不了,我現在最不怕上綱上線,這七年從革命小將變成什麼,幹巴扯葉,再變就是精神病啦!”
這個時候,王力紅的聲音停止,卻滔滔不絕掉出了眼淚。
像王力紅那麼小的眼睛裏也有完全透明的液體流下來。冰珠一樣晶瑩,落在她的碎花棉衣罩上,凝住不動。
趙幹事感覺心軟得像團發酵的稀麵坨,趙幹事說:“你可別哭哭啼啼,人家當我咋地你了,見人哭我就想躲。”
現在,趙幹事拿著王力紅塞給他的紙,上麵列了第一批下到錦繡的知青名單,凡走掉的都畫了紅叉,好像給王力紅判了死刑。王力紅把什麼東西蒙在頭上走到大雪裏,從肮髒的玻璃向外看,她是個隻有腿沒有腦袋的活動物體。
整個下午,大雪都沒停,偶爾有一個穿過公社大院的人必須彎曲著膝蓋在積雪裏艱難地拔動腿。趙幹事在油汙的炕桌上翻那本知青名冊。落滿了錦繡的大雪們想:這個叫趙幹事的,天黑地白,他究竟讓哪個活,讓哪個死?
王書記披件嶄新軍大衣,故意抖擻著肩過來說:“你看看這信!”趙幹事又見到匿名信,還是揭發沈振生唐玉清,和他扯掉的那封同樣的。
趙幹事說:“沈振生人真不錯,也是七八年了,咋整?”
王書記說:“萬一真的呢!”
75.李火焰過生日
牲畜們用絕對純淨的眼睛觀察著雪勢,能吃的飼料都給掩埋了一片白。一匹因為太年輕而沒被拴住的馬,跑到大雪裏麵的玉米樓前,啃出一根玉米,在嘴裏嚼出了清甜的白漿,比奶還好的東西掛在馬的嘴角。團結七隊的隊長過來,想從馬嘴裏奪玉米棒子,馬堅決不同意。大雪封住的旱道上猛然滑下一個人,隊長和馬都愣住,知青李火焰趟著雪過來,他撲打著臉說:“沒點燈?別的隊都有電嗬!”
隊長聽說有電,趕緊跑。很快他的兩條棉衣袖口各舉著一隻燈泡,到隊上。有人說:“那麼大的泡子,炸了咋辦?”隊長說:“沒接上電,它憑啥炸?”那人又說:“早晚不都得接電,不然還叫啥燈泡子?”隊長想:“生和死不過是腳底下一忽悠的事兒,像具體戶那個丫頭!”他馬上喊人:“誰勤快勤快腿兒,找具體戶懂電的李火焰來。”
李火焰在集體戶門裏磕靰鞡鞋裏的雪。他說:“人家燒鍋集體戶比我們強,楊小華有一本今年的日曆,我查了才發現,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好好享受享受。”李火焰剛上炕把凍僵了的腳套在棉帽子裏捂住,找他試燈泡的人來了,踩得地上白花花的。李火焰說:“燈絲斷了燈就不亮,沒什麼可試的。”來人說:“大泡子,不敢亂點,怕炸。”李火焰說:“大泡子費電。”來人說:“隊長正掃場院,夜黑兒要開脫粒機夜戰,非大泡子不治。”李火焰極其後悔地說:“早知道夜戰,看見來電也不告訴你們,我是熊瞎子喊獵人給自己下套子。”李火焰出了門,看見李英子正從柴垛裏抽幹柴。
李火焰輕聲問:“抽工的消息你知道嗎?”
李英子滿頭的雪,她說:“不知道。”
李火焰很簡短地說:“聽說名額下來了,五男二女,進大工廠。咱們戶隻有你夠資格。”
可是,李火焰在李英子的臉上沒發覺什麼反應,什麼也沒有。李火焰想:雪人!他縮緊脖子往隊上去。
雪亮的大燈泡下麵的人都守著脫粒機在罵。脫粒機想:好天頭兒盯巴兒掐電,大雪刨天的來電,存心折騰老農民!脫粒機吵得任何響聲都聽不見。有人說:“這機器妖精似的突突,把心都給鼓搗出了二裏地!”玉米們正被機器分析成顆粒和棒子兩個部分,口糧和柴禾,最後又變成下一年種玉米的力氣。
李火焰脫鞋,倒掉灌進去的玉米粒的時候,看見隊裏的保管員用鍘刀切喂馬的豆餅,切得精精薄。然後,保管員湊到隊裏的大灶前,神秘地勾著身子。很快,烤豆餅的香味跑出來,保管員掰了一塊給李火焰。李火焰說:“原來馬高人一等,吃這麼好的東西!”保管員說:“馬出多大力氣,人出多大力氣?給你一塊拉拉饞,不錯了。”豆子精髓的香味使李火焰幸福,又想到今天是他過生日。李火焰自己過去,踩住井蓋大的豆餅,雙手按緊鍘刀,切了一大片。他說:“老子就是一匹馬,幹了一夏天一秋天,也該犒勞犒勞了!”
脫粒機工作了幾個小時,突然停了,突然把世上顯得極肅靜。隊長說話的響聲傳到了四麵八方的雪坑裏。隊長很慘地說:“皮帶折了!”有人笑著說:“好像你屋裏的(女人)把褲腰帶掙折了,稀裏嘩啦一絲不掛,愁壞了老爺們!”所有人在脫粒機停掉以後,都坐在金山一樣的玉米堆上。雪停了,風也不吹,人們都在笑。隊長一個人踩著嘩嘩的玉米粒走,臉上很難看的顏色。隊長一直走到積雪裏停住說:“哪家的豬上隊裏睡來了!早通知各家各戶糧食落地,豬都拴住,今天抓住誰家的豬就罰到他一家砸鍋賣鐵。”隊長把脫粒機壞掉和他屋裏的被嘲笑勾起的火氣都發出來,拿一隻木鍁,拚力翻一垛有響動的穀草,翻著,還喊人給他四麵截住。人們說:“跑不了,有這麼大倆燈泡照著呢!”
穀草裏忽地衝出一個大東西,比豬高大得多,草們簌簌撲落在雪地上,最後露出了李火焰。隊長說:“你貓到那裏頭幹啥?”
李火焰說:“睡了一覺。”
人們說:“這孩子,啥是好天頭。鑽穀垛睡,不怕凍成屍倒!”
積壓了許多天的黑雲都下來了,雪地的天空顯得更高更清明。做了大半夜活兒的農民在大白大藍之間往家走,想回炕上喝點兒熱的,知青落在最後麵。李英子對李火焰說:“多冷的天睡草垛,下回看你還敢?”李火焰突然覺得能說這話的隻有他母親。蒼茫一片的大雪地上,李火焰有點兒委屈,他說:“我過生日!”李火焰心裏一陣滾熱,還想叫一聲姐。
76.向東走,又轉身向西
冷的天,大隊幹部們都守候住大隊部的火炕,前胸後背反複地烙。通知紅垃子屯劉青參加知青大會的事因為冷,給拖延了兩天。早上,幹部們說:“王八羔子雪,廣播線都壓沒聲了,屁大點兒事兒也得派個人。”正遇上小學代課老師經過,馬上給叫住。
代課老師停在雪坡上,計算一下路程,找到劉青,要向東多走二裏山路。代課老師抱怨說:“死盯地繞遠兒!”
這個自視很高的人越走越不滿,山路和寒冷把他變成一個憤憤不平的人。他說:“姓劉的娶了鄉下的老婆,又生了吃農村口糧的孩子,還算啥知識青年?這樣的一概不算數。”他又說:“知識青年多個耳朵還是多個眼珠子,比我強到哪兒?三天兩頭地開會、唱戲、練隊列、發材料,是官家肝尖兒上的肉,我回鄉的全是後娘養的,外秧兒,教學還是個代課。”代課老師走到一片突出在崖壁上的紅赭色的石頭前麵突然轉向,往西,往他家那三間小屋的方向走。半路上看見野雞飛過山林,積雪噗噗落地,五彩的翎毛漫天地張開。代課教師學了幾聲鳥叫,心情好了,可是野雞群沒再轉回來,潔白的鬆樹又變回烏綠的本色。到了晚上,代課教師聽見炕頭上的廣播響。他問鋪展炕被的短腿女人。他說:“東邊紅垃子屯劉青還算不算知識青年?”女人頭發頂著白熾燈泡說:“做事都講隨大幫,他單蹦兒一個人扛著行李來,成個親連高粱米大豆飯都不擺幾桌,我看他啥也不算,二人轉裏唱的硌楞(特殊)傻柱子一個。”
代課教師聽了女人的話,放心去睡了。
下雪的日子,劉青在炕桌上畫圖畫。孩子還不會說話,隻有劉青一個人自言自語:“這是玉米。這是黃牛。這是穀穗。這是犁杖。”全部的畫都張貼在土牆上,把黯淡的屋子映亮了。下午四點鍾,北方的天已經開始黑暗,隻有雪閃著光。
劉青的女人說:“你為啥不畫樓不畫火車?你啥啥都瞅著過,我閨女還沒瞅見。”
現在,有火車響,人居然聽得出車是由南向北行駛。火車是個攪人的東西,女人又說:“聽大隊裏的人傳,又出招工的消息了。”
劉青撚著黏飯粒,挨著牆抹,加固他的畫說:“愛啥啥,別學著眼熱。”
77.知青開大會
趙幹事端坐在炕上發愁,炕席都燒糊了,他居然沒感到燙。趙幹事起來,小協理員笑他猴屁股著火。趙幹事在尋思這場雪,公事私事都給誤了,家裏的大白菜都凍在地裏,全公社知青大會發了通知。食堂的老師傅兩隻小臂輪換著托著玉米麵說:“頭場雪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