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緊張的季節1(1 / 3)

66.黃鼠狼笑了

黃鼠狼發笑,輕微的響聲也沒有。揚著精致的小腦袋,黃鼠狼站在場院的牆頭上。現在,正用尖突的嘴巴笑著。黃鼠狼想:好季節又來了。當一隻黃鼠狼,比當老虎還舒服嗬。秋天的葉子幹出了響聲,馬上就要幹得落地,果實們越來越顯得飽滿而突出。有一個人穿過莊稼地,他周圍的秸稈們千軍萬馬一樣響。風斜著掀起黃鼠狼身上光滑的金毛。

兩個知青走向場院,坑窪不平的泥路使她們的步伐變形,像兩個可憐的羅圈腿勾勾彎彎地走近。年齡小的知青看見閃閃發光的金毛,她說:“牆頭上是什麼?”她還用手去指。年齡稍大的知青馬上製止,她說:“可不能隨便指,那是黃仙,都說能迷住人的!”太陽底下肥胖的母雞縮回到沙土下麵,場院的小泥屋裏鑽出一個光著上身的人,剛出來馬上折返回去。隻有金毛黃鼠狼坦然地立在高處,它的肚子飽得不行,在牆頭上睡了一會兒,突然滾落到一堆發黑的陳年麥秸堆裏。黃鼠狼睜開眼睛,看見許許多多的孩子烏鴉一樣挎著柳條筐往大地裏跑,雞鴨鵝狗緊跟在後麵,黃鼠狼又不出聲地笑。自然而然地動物進入這個季節都快樂。

荒甸子屯朱家的老太婆穿了一條肥碩寬大的棉褲,迎著田地,她向四周張開大嘴喊:“今個兒割的哪塊穀塊,人都貓到哪個卡布襠裏去了?”朱老太婆看見閃動的金毛。她想:“啥事兒呢,一出門就碰上了黃皮子。”

站在穀地裏的生產隊劉隊長說:“我還沒發話呢,誰這麼猴急,第一鐮是誰動的?”一個知青說:“試試新開的刀刃。”劉隊長說:“就你們能起高調,萬事也有開頭,風在雨頭,屁在屎頭,用不到下晌,就累稀了你!”劉隊長向鬆軟的泥土裏邁了一大步,用刀攬了滿滿一鐮的穀子。

上了年紀的農民在場院裏搭建貯藏玉米的木樓,向空中傳遞胳膊粗的木頭。全錦繡有幾十片地開了鐮。乘降所送走了當天的火車,剛下火車的一個知青根本沒有去注意大片成熟的莊稼。他很著急走。很快在大路上遇見另一個夾長把耙子的知青,兩個人貼近了最低聲地說話。黃鼠狼一點也沒預料到,它會在太陽當頭的時候打寒戰,遠沒到冷的時候。黃鼠狼抖擻起來,想看出事情的根脈。兩個知青走近,突然不講話了,啞了一樣。1975年招工回城的消息從這個下午開始,在錦繡的知青中間快速而神秘地蔓延。

67.最後的力氣

收莊稼的日子,所有的人整天弓低了腰,兩條毛糙的褲腿上沾著熟透了的蒼耳和草籽,手上的皮膚裂出血的口子。錦繡的黑土一小塊一小塊露出來,大地又開始變輕了。荒甸子屯的知青姚建軍夢見鐮刀長在自己的小臂上,隻有鐮刀鋥亮的頭,手臂就是刀把。劉隊長喊著晚上夜戰的時候,姚建軍正趴在木箱上寫又一份入黨申請書。她用身體擋住在集體戶裏走動的人,偷偷摸摸地寫字。申請書寫好了,沒有機會交去大隊,荒甸子屯一連三天都夜戰割高粱。高粱給斷了根,立刻頭重腳輕,死囚一樣往下栽。割高粱要把倒伏成四分五裂的高粱秸攏住,紮成結實的一捆,戳立在地裏等待馬車。荒甸子屯的女知青做不好這些。從遠處看,她們是在地裏和高粱們摔跤。手上纏著五顏六色的布條,都脫落了,四處飛。劉隊長從來沒見過這麼笨的人。他說:“光瞅你們都累黑眼珠,回場院擺棒子去吧。”姚建軍說:“我們就幹這個,奶孩子的婦女才擺棒子!”月亮正在這個時候升到頭頂上,女知青都在心裏罵姚建軍假積極。劉隊長消失了。月亮的光隻照耀著割過的高粱茬,每個人的眼前是黑密密的莊稼。

姚建軍靠著一大捆高粱睡著了。再睜開眼睛,看見一大團有毛刺的黑東西挨近自己,她嚇得大叫了一聲。失去平衡的高粱捆立不住,重重地翻倒,壓住了姚建軍。月亮沒了,天上隻有三顆並列著的星。姚建軍想:就這樣躺著,一下子死了也挺好。姚建軍不想站起來,她抱住高粱開始哭,鼻涕一流出來,她就隨手扯一把高粱葉子擦。拉高粱的馬車靠得不能再近了,姚建軍才聽見馬喘氣的響聲。趕車的農民是個赤紅臉的年輕人,這個挺黑的影子問:“半夜三更弄的啥聲,這麼瘮人?”

姚建軍說:“哪有聲兒,我抱著高粱捆睡著了。”

年輕的趕車人感覺聽見的是哭聲,他在破棉襖裏摸索著說:“取燈兒呢,滋啦火呢?”他摸出火柴盒。淩晨的霜重,無論如何都劃不亮火。姚建軍突然想到趕車人的叔,很大的個子常坐在大隊部的炕上,是大隊幹部。不知不覺地她就再哭出聲音來,鼻涕也顧不得擦,烏亮冰涼地拖出兩條。她在男式外衣的口袋裏,摸出裝了三天三夜的入黨申請書。姚建軍想:為什麼忍不住眼淚,為什麼不堅強!

哭聲給另外三個女知青聽見了。本來,她們在一片高粱地裏,看姚建軍割得快,三個女知青有意放慢節奏,割幾刀就站一會兒。她們說:“讓她搶前,誰累誰知道。”姚建軍走遠以後,一個知青說身後有個比人高的鬼,剛拍了她的腦瓜。三個知青一起在黑暗裏逃跑。突然腳下空了,天地顛三倒四地翻騰一陣,三個人摔進一條緊挨林帶的土溝裏,茸茸的野草拖住她們,北鬥七星都在天上。現在,她們同時聽見狼一樣的哭聲,馬上三個也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話。她們說:“誰可憐我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人都散架兒了。”

天微微發亮的時候,劉隊長巡視到高粱地,發現三個女知青都睡在溝裏。劉隊長說:“胎歪兒地睡得怪好,高粱割得狗啃似的,都給我起來!扣你們一宿的工分!”女知青說:“扣去,不值一根小豆冰棍兒錢。”

姚建軍也拿著鐮刀從林帶的坡上往下看。三個女知青看見姚建軍翹起來的上衣口袋,兩條粗筒棉褲,胡蘿卜一樣的手指頭,她們恨她。一個女知青坐在枯黃衰敗的幹草裏說:“假積極快抽回去了,今年招的好工種,全去掏茅樓兒!”姚建軍一撅一撅地走開,大地結滿白霜。

68.稱一稱王力紅的肉

錦繡三隊集體戶的郭永抱著一杆秤從隊部出來。他要走得緩慢點兒,剛剛吃過肉的胃好像懸掛在郭永這個人身體以外的一隻口袋,又沉又墜,悠蕩蕩地。這是郭永在1975年裏第二次吃肉。一般的人享受了好食物以後都想娛樂一下,現在郭永想出了娛樂的新方法。

郭永聽見隊長說腸子裏清湯寡水的,糧食估產過了黃河(畝產指標),該殺口豬慶祝一下。郭永看見隊上忙著煮開水燙豬,吹豬的人脫了衣裳都纏在腰間。現在,肉進了肚子,嘴唇肥厚滑潤,郭永借了秤豬的秤,開始隻是想回戶裏試試自己的重量。風涼了,吹透了皮膚,刺在肉裏,剩在地裏的玉米、高粱、黃豆的茬,頂著風,尖叫成一片。有人問:“拿杆秤幹啥?”郭永隨口說:“稱稱王力紅的肉。”有人再問,郭永又重複。他突然覺得稱王力紅是件好玩的事情。郭永想:不玩王力紅玩誰呢?他已經不顧自己突出的胃,走得相當快了,而且唱一首雄壯有力的進行曲。

進了集體戶,郭永說:“王力紅呢?”王力紅沒在,窗台上擺了那隻專用尿盆。郭永說:“想給王力紅過過秤,她還不識抬舉,扭扭兒地沒了。”

因為吃肉,錦繡三隊放半天假,知青們都沒事可幹,全擁在廚房裏,把秤懸掛上房梁,每個人都抓住秤鉤稱了重量。大半個秋天過去,勞動和吃飯,人人都變胖了。有一個知青大便回來,大家要他稱第二次,整整少了兩斤,大家說他起碼得吃了三斤肉。他委屈極了,讓大家算算,一共才分來幾斤肉。直到晚上,他還委屈地說:“三斤肉才多大,半個臉蛋子。”

等待王力紅讓人煩躁,有人說她又去公社了。郭永學著吹豬人,把肘上破了兩個洞的秋衣脫了全纏繞在腰下,墜墜的一堆。郭永說稱王力紅要像稱豬一樣,拿麻繩拴住她的手腳。大家分頭找麻繩的時候,王力紅回來了。天正在變黑,全錦繡都停電,王力紅居然在黑漆漆裏還哼歌。她的眼睛很狹小,讓人感覺她這個人永遠平視著前麵很近的某個地方,短淺得不過一尺到兩尺。王力紅看見今天的煤油燈點在廚房裏,她以為又分肉了,所以走快一點兒。剛邁進門,她就被很多強有力的手給按住,人馬上懸起來,眼睛隻看見黃泥灶上的一把鐵笊籬一根擀麵的棍。王力紅叫喊:“救命嗬!殺人了!”她聽見郭永說:“殺人了,動刀以前先過秤!”王力紅又踢又叫,動手的男知青都在喊,他們喊麻繩快點兒。沒拿到麻繩,他們又改喊鞋帶。女知青全站在灶和門之間,臉上的輪廓給煤油燈照得飄飄蕩蕩,她們笑得快斷氣了。

王力紅撲騰得厲害,終究給紮緊手腕腳腕。郭永的脊梁上閃閃地出了一層汗。他說:“想殺一個人也不容易。”全集體戶年齡最小的男知青報了王力紅的重量,一百三十二斤。郭永還是不放下王力紅,她現在被一塊發黃的豆腐包裹住,脫離了秤鉤,正掙紮著想落在地上。

郭永說:“殺了,還是留著?”

王力紅說:“留著留著。”

郭永說:“膘還不夠,留著她等過年吧。”

王力紅沉重地落在廚房的碎玉米秸裏,讓人想到這是不止一百多斤的肉,應該更多,實際重量的兩倍。

王力紅的頭發全亂了,挓挲開,她摸著頭發找夾子,嘴裏說一聲:“煩人!”王力紅甚至是心平氣和地回到屋裏。

郭永稍微有點兒掃興說:“睡吧,不睡還能幹什麼?”有知青說:“閃了膀子了!”郭永說:“全當消化食兒了。”又有知青說:“沒見比王力紅更皮實的人。”郭永說:“趕上老榆樹皮了。”集體戶吹了燈,錦繡三隊全靜下來,狗的半麵臉貼上漸漸僵硬的泥。大約兩小時以後,電燈突然亮了,很久不亮的燈,二十五瓦有了一百瓦的亮度。知青們蒙住頭說:“快滅燈!再睡一分鍾。”生產隊長拿手掌拍窗上的破玻璃說:“裝個啥,吃肉的時候咋不往回縮呢,都上場院夜戰去,來電了知道不?”知青說:“你的老鴰爪子拍掉一個玻璃碴兒,也得給我們裝塊整個兒的!”生產隊長不拍了,直接進門舞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