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亮照耀老榆樹3(1 / 3)

59.看莊稼的知青被帶走了

剛掛鋤的時候,乘降所後屯的隊長找到沈振生說:“我尋思調五個知青看青,你也算一個吧。”沈振生問:“缺人嗎?”隊長說:“人不缺,具體戶這些生荒子,怕不著調兒,指(期望)你能帶帶他們。”

沈振生說:“看青正是生荒子幹的,我都老了,心覺著快成他們爺爺輩的了。”

隊長說:“你說瞎話吧,你老啥,孩子爪子還沒有,想當人家爺爺,人家也得樂意!”

沈振生下鄉八年,第一次沒腰裏別把鐮刀看青。他拆洗棉被以後,到屯子裏的高坡上坐著。

下午,一輛拖拉機進了屯,大隊民兵營長看見沈振生,非常凶地叫他。沈振生問:“什麼事?”民兵營長說:“銬人!”沈振生說:“銬誰?”民兵營長說:“你們戶張延生、董強兩個都看青對吧?他們都看哪塊地?”沈振生說:“西北地吧。”民兵營長說:“眼下倆人在哪兒?”沈振生說:“下地了。”民兵營長急了:“他們看的啥地!跑東邊自留地裏把好生的走道人給砍了,貓不準早傷了腳後跟的走道筋,具體戶的人一蹬蹬小腿兒抽走了,誰養上瘸腿兒一輩子?給我找人去,先銬了再細掰扯!”

兩個看青的知青參與了殺牛,又在杆子家玉米地裏過夜,疲倦得很,在前哨上睡得正香。沈振生爬上去,扯掉他們身上的大衣。沈振生問:“你們砍人了?”兩個知青糊糊塗塗睡著了,經過了兩片玉米地也沒全醒,一直到上了拖拉機才突然問:“上哪兒,這是拉我們上哪兒?”民兵營長說:“上公社坦白交代,爭取寬大!”

兩個知青握住拖拉機前方的鑄鐵欄杆,努力睜開眼睛看著噴香的大地,兩個人心情格外地好。

沈振生拖住車廂板,他跟住車奔跑著問:“你們兩個到底砍人沒有?”

兩個知青說:“誰砍人了,誰說我們砍人!”民兵營長爬上拖拉機對沈振生說:“明個兒,給他們送口糧。”到這個時候,兩個知青才想到他們和杆子趴在自留地的事情。他們說:“咱鼻子底下不能白長了嘴,沒有說不明白的。”

一個知青說:“沒拿牙刷。”

另一個知青說:“手指頭沾點兒水,出溜出溜就得了。”

像領袖閱兵一樣,兩個知青朝乘降所後屯的田野揮手,天空和大地都聳起來,接受一輛四輪拖拉機的檢閱。兩個年紀輕輕的人向四麵八方的莊稼地忙著致意。

一個知青說:“咱這樣像誰?”

另一個知青說:“像**。”

陳曉克在公社群專的炕上趴著,因為被告了打生產隊長,他在這鋪涼炕上翻騰了一整天。去銬人的拖拉機進了公社大院。陳曉克高興了,他說:“給我送伴兒了!”

60.傳說中的紅鯉魚

北方鄉村的夏天,涼快的風從很少有的空隙中間穿過。農民的女人們把整條胳膊插到鍋裏攪拌著苦菜和糠皮,豬拱著她們的腳。孩子圍住母親說:“有屎了。”正忙的女人對待豬還比對待孩子更耐心,她們說:“去地裏找你爹!”孩子捂住褲子,在比他高許多的莊稼地裏奔跑。他要把屎拉在自己家的自留地裏。孩子蹲下,眼睛筆直盯住鼻子前麵碩大的南瓜花。

在春天賣掉樹上櫻桃的女人又上樹去摘山裏紅。她的藍布衣裳被山裏紅樹枝掛住,一些白的皮膚露出來,經過山裏紅樹的農民都停一會兒。農民想:還是城裏人皮子白呀!他們怕樹上的女人發覺,很快就走了。一個人衝到樹下叫:“王山家裏的,你家小丫頭掉進西泉子了!”

女人從樹杈上開始奔跑,懷裏不斷滾落出鮮豔的小果子,從山裏紅樹到泉眼的路上全滾著山裏紅果。孩子已經給打撈上來,躺在一片晶亮的豬草上,水流進草葉,孩子圓明鏡一樣的臉露出來。女人抓住孩子濕的前襟說:“二孩兒,你張開嘴哭哇!”孩子真的睜開眼睛又張開嘴。

孩子說:“泉子裏有條小金魚。”

圍觀的農民都起了身,他們的小腿以下都是濕的。他們說:“這孩子驚了魂兒,夜黑了要叫一叫。”

整個下午,女人不再上樹了。山裏紅樹半麵是沙沙響的黃葉子,另半麵墜滿了山裏紅果,它像個怪物在院子中間偏立著。女人抱著孩子,把細黃的頭發一綹一綹撩到左鬢角,又撩到右鬢角。女人想:天老爺你長了火眼金睛,不拿走我們知青的孩子。

夜裏,女人要給孩子叫魂。看孩子睡了,她叫孩子的名字,孩子馬上睜開眼睛叫媽。女人說睡吧,沒事。女人又叫,孩子又醒。農民王山在炕頭翹起上身說:“有你那麼叫魂的嗎,丫頭睡實了再叫,叫丫兒,家來吧!”王山躺下,感覺自己說的也不對,他說:“你過西屋去問咱媽。”孩子的靈魂給招呼著,漸漸回到莊稼地中間這座泥屋子裏,兩腳落地,安穩了。夜越走越深,月亮光也不叫,莊稼梢也不叫,隻有林子裏的貓頭鷹叫一聲。

孩子掉進無底的泉眼,奇跡般活了過來,好人兒一樣能跑能玩,這事兒被農民議論了幾天,正是莊稼要曬米的閑時候,事情大約每經過五個人變換一種說法。五裏地以外的人們說:“城裏知青和趕車的王山生的孩子命大,掉到井裏,一條紅鯉魚給托上來,上了井沿就能跑能跳,沒事兒一樣。”十五裏以外的人們說:“紮根的知青和屯下人生出個孩子,掉井了,井裏遊出一條紅鯉子說這孩子不是我們這地場兒的,我們不敢收。”許多錦繡的知青不相信春天賣櫻桃的女人是城裏人,他們說:“她那雙手給我捧櫻桃,幹雞爪子似的,她也沒說過她是知青。”農民說:“那她還有啥可說的,挺不住,嫁了趕車的老爺兒們,她還算啥知青?啥也不算了。”

早上,挨著山裏紅樹,兩個女孩光溜溜地站在泥燒的盆裏,女人拿出她箱子裏的肥皂給她們洗澡,她們像大地裏的東西一樣掛著露水珠。王山拿著鞭子邁出屋說:“你幹啥呢,大清早晨晾膀子,不涼嗎?”女人說:“我想回家看我媽去。”農民王山不說什麼,向著門外的坡下大步地走。

等女人從城裏再回錦繡,馬上就要開鐮,她一個人在彎著頭的高粱地裏走。王山從嶺上看見她,跑過來問孩子。女人說:“都擱我媽那兒了。”王山說:“也不跟我吱一聲,長了膽了!”女人說:“那是我的孩子,我要讓她念書!”王山穿過楊樹林帶,他知道女人從城裏回來的前幾天都帶一股堅味,城裏的臭氣味。王山想:“讓她滋兩天,到後個兒,她就規規矩矩收回心,又是我屋裏的了。”牽馬的人們問:“你倆丫頭呢?”王山蹦躥到車上,拔起鞭杆。他說:“住她姥家,識文斷字兒去了。”農民說:“瞅瞅人家!”

61.救星

陳曉克在公社後解手,看見公社王書記,陳曉克沒地方躲,他再向前是糞坑,向後是一大叢短麻稈。陳曉克突然想到上次來錦繡。陳曉克想:檢討書嗬檢討書,等放我回山,我一定買包耗子藥,藥死隊長家的兩窩雞。

王書記說:“小陳,上公社幹啥來了?”

陳曉克說:“冤大了!我們那個損隊長陷害知識青年,他誣告我打人。”

王書記應了一聲先走開,陳曉克感覺奇怪,平時,王書記遇上知青,一定拿出官架教訓幾句。陳曉克故意跟上王書記快走幾步,王書記回過頭說:“怎麼樣,陳兒,又該吃晌飯了吧?你爸爸身體好嗎?”陳曉克突然恢複了思索的功能,回到群專的炕上,他馬上給父親寫信,心裏想好的話,寫到紙上顯得不親切。鋼筆水弄得他兩手發藍,借來的兩張信紙都寫廢掉。這個時候知青小紅來了。陳曉克想:凡是倒黴的時候準碰上她這喪門星。

陳曉克說:“你來幹什麼?”

小紅說:“看你。”

陳曉克說:“今後少說看我,我怕給你看破了!”

小紅說:“你沒良心。”

陳曉克說:“不光沒良心,我還長了一套狼心狗肺黑腸子。”

小紅口袋裏帶了兩個桃形西紅柿,跑了二十幾裏路,看見陳曉克,反而把口袋裏的東西給忘記。小紅緊揪住陳曉克的衣襟哭了。她說:“今晚上,我還得回山上,你好好對我。”陳曉克給扯得難受。他說:“我跟你沒什麼關係。你怎麼下的山再怎麼上去。”

小紅的眼睛哭泣的時候非常明亮,陳曉克看了一會兒亮眼睛,心軟了,把完全褪成白色的仿造軍裝脫下來,還有他的軍帽,都交給小紅。走夜路的女人戴帽子能安全很多,不走到最近,分不出來人是男是女。

陳曉克讓小紅回山上先去隊長家,警告他小心家裏所有能喘氣的東西。

小紅看看陳曉克光著的深褐色上身走了,走過了五道溝上麵的木橋,她又開始哭。天在變得昏黃發暗,莊稼地裏什麼東西怪聲怪氣地叫。小紅拿陳曉克的汗衣裳擦眼淚。她開始沿著旱道邊的草跑,三五裏地之內,上百條狗都對著旱道咬。

陳曉克一直站到西天沒有了紅光,估計小紅走出了五裏路。奔跑的小紅從口袋裏摸出兩個冒著汁水的西紅柿。小紅想:狗上來,我拿柿子打它。陳曉克沒有第二件衣服在公社,他隻能光著上身。陳曉克想:蠢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