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亮照耀老榆樹3(2 / 3)

陳曉克回到炕上,想繼續給父親寫信,其實他是在端詳兩隻帶墨水的手。給銬到公社的兩個乘降所的知青擺火柴棍玩。王書記推開門,示意陳曉克出去說話。現在,無限高深的天空上全是星星,隻是沒有月亮,連月牙兒也沒有。王書記把他說話的內容弄得很含糊,陳曉克努力地聽和分析。王書記的意思是,公社不想把陳曉克叫到群專來,隊長說他打了人,那隻是隊長一個人的說法,不過,公社正好有些話要當麵叮囑陳曉克,他們收到了陳曉克父親帶來的口訊,問陳曉克在鄉下的表現,公社非常希望陳曉克隻爭朝夕好好幹。

現在,隻剩光上身的陳曉克一個人在院子裏。陳曉克想:我的爸,你又緩過來了!這個時候的陳曉克根本不是在一座鄉村大院裏,他感覺全身輕盈,在北方遼闊的夜空頂上浮遊飄蕩,他的周圍隻有光芒。

陳曉克一直往大地深處走,撥開玉米的毛葉子,對那個被打倒了幾年的父親滔滔說話。那個一年比一年蒼老的人也許已經坐回到過去的辦公室,轉椅嘎嘎地響。**是全中國人民的大救星,陳曉克的大救星隻能是他的父親。

62.押著鵝群回家

退伍兵說:“你們純牌兒一盤散沙!”退伍兵挺著腰穿過操場,非常像個人物。操場一側散漫地排成三行的民兵把他襯托得像個大人物了。退伍兵在訓話,追查前一天偷走了兩支槍的人,今天槍回來了,兩百顆子彈少了三顆。退伍兵發出的聲音從來沒這麼洪亮,在說話的同時,退伍兵想:準是具體戶幹的!三顆子彈中間的兩顆,分別在兩個知青的褲袋裏,在那個空曠的地方光滑地竄動。第三顆子彈現在正給一隻黑母豬帶在臀部肌肉裏跑。偷了槍的兩個知青在前一天傍晚打賭,賭朝豬屁股射一槍,它能不能馬上死。一個認為能,一個認為頂多把豬打瘸了。這時候來了一隻悠閑自得的老母豬,在泥裏拖著眾多顫顫的**。槍聲很悶,母豬突然跑得飛快,它是受了突然的大響聲驚嚇,沒人見過豬能跑得那麼快。兩個知青狂奔著追,居然沒看見血跡。現在,退伍兵挺著訓話這會兒,中了子彈的母豬側臥在泥裏,豬乳像泉水滋養著它的孩子們。母豬想看見自己的尾巴,但是,很困難。母豬不耐煩地站起來,總想甩掉點兒什麼。它的孩子緊緊跟著。

退伍兵撲在地上,演示射擊動作,他撲得太猛太快,有點兒煞有介事,人們全都笑了。退伍兵在地上說:“笑!貓不準哪天打仗了,連開槍都不會,情等著吃槍子兒!”

一個知青說:“打仗怕什麼。槍一響,我就去報名當漢奸。”

訓練結束前,李火焰偷拿一支槍,夾在早看好的一捆陳年玉米秸裏,李火焰抱著黴味很重的玉米秸跑。跑了很遠,發覺後邊並沒有人追,他才看清這是一片黃豆地,豆莢密密地斜掛著。玉米秸早跑零碎了。現在,李火焰拿衣襟擦抹這杆槍,然後堂堂正正地背上它走。

在水泡子裏半睡半浮著的鴨鵝們看見李火焰,其中的灰鵝都伸長脖子親近地望他。都是給李英子喂大的集體戶的鵝,它們很尊貴地上岸,跟上李火焰回家。李火焰壓低了槍口,用它頂住一隻落後的鵝的屁股,他押著一群侏儒走,它們狼狽嗬,渾身**的。李火焰想到一首歌,想到了馬上唱:

我扛上了三八槍,

我子彈上了膛,

我背上了子彈袋,

我勇敢上前方。

我撂倒一個,俘虜一個,

撂倒一個,俘虜一個,

繳獲它幾支美國槍。

很多人都走出家來看槍。婦女隊長問:“有沒有子彈?”李火焰說:“沒子彈的叫槍嗎?那是燒火棍。”李火焰押著鵝進了集體戶,告訴李英子:“一根空槍,空匣子。”知青們接著李火焰的調兒唱,不過他們的歌詞改成了:

撂倒一個扶起來一個,

撂倒一個扶起來一個,

繳獲了一根啞巴槍。

這天晚上,大家都在談論第二天實彈打靶,天黑前還有電,天黑了,電也停了,隻能點煤油燈。李火焰想勸說關玲,把她的五顆子彈讓給自己打。李火焰說:“你們女的打槍,都是閉著兩眼打,五個響聲過去才敢睜眼睛看,給你們子彈是浪費!”關玲帶動著油燈撚兒向西向東飄,她在房子裏來回走。關玲說:“我最不怕開槍,別想唬我的子彈,我打過真子彈,兩個眼珠都睜著。”

睡覺的時候,女知青說槍不能藏在炕上,炕熱,怕烤炸了槍膛。男知青笑她們蠢。最後,李英子把槍放在糧食口袋裏。男知青脫掉了身上全部衣裳躺在炕上說:“明個兒早上,一扣扳機,射出一地小米,一串散花彈。”

李火焰起得早,夾著槍跑,他沒想到退伍兵早站在操場中間了。實際上,退伍兵沒有回他的荒甸子屯,他和槍們子彈們睡在小學校裏,那些涼冰冰的硬東西讓退伍兵覺得好。

看見李火焰倒提著槍走出莊稼地的姿勢,退伍兵笑了。退伍兵說:“我長的啥眼睛?這是軍人的眼睛,當你偷槍我沒瞅著?”李火焰想:他笑得挺陰險。退伍兵不想再說槍的事兒,他問李火焰是不是和荒甸子屯的知青挺好。李火焰說跟自己交情深的是燒鍋的金榜幾個。退伍兵說:“你唬我老杆(土氣)?我聽說的可不是,是荒甸子那幫。”李火焰說:“誰扯淡,爛誰的嘴。”退伍兵待了一會兒,他兩天前回過荒甸子屯,新房上的紅瓦給人揭了十幾塊,估計是集體戶的知青幹的,退伍兵以為眼前這個提著槍的李火焰能當個撮合人。有兩個人吃著黃的玉米麵餅子走近了,他們都是來練民兵的。退伍兵很隨意地伸手,從李火焰那兒按過槍,順勢背在自己肩上。這個動作多麼自然,好像李火焰是替退伍兵拿一下槍,讓他緩一把手去提鞋或者撒尿,不過兩分鍾的工夫。本來,早上起來的李火焰有點兒後怕,槍總是武器,現在,退伍兵一伸手,偷槍的事就勾銷了。

63.槍走火了

突然有非常清脆的響聲,穿透力驚人地強,貼著莊稼的根,同時向遠的地方蔓延,大地發麻。

退伍兵狼一樣喊:“誰走火!”

操場上麵拿著槍的人們都覺得聲音出在自己手裏,遍地亂哄哄的。人們想:是槍響?

一個高個子知青舉著槍,看槍眼。他感到有人用力倚住他的後腰。高個子知青說:“靠什麼靠,自己沒長骨頭?”他轉過身,看見關玲撲倒在地上的全過程。她倒得那麼緩慢,現在,那張向上的臉透著花斑一樣的陽光。關玲好像說:“響了?”她的臉上顯出新奇,血滲出深藍色的男裝製服,開始並不明顯。人更亂了。李火焰左右空望著,他大聲喊:“怎麼辦!”所有的人都擠,都在說話。

李英子聽到槍響,她正和小學校裏教唱歌的女老師說話,轉身看見有人倒下。她跑。有人在哭,嗚嗚地像碰響了什麼樂器。幾個女知青大聲喊關玲的名字,喊得上氣不連下氣。更多的人在喊:“套車,套車!”

李英子想發現出血的地方,可是,不容易找,明顯地有血在操場上融合著非常細膩的土,很多的血。李英子把關玲的頭緊靠在自己身上。

從槍響到黑騾子套的車來,關玲一直都望著天空,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害怕。李英子爬上馬車說:“讓她靠住我!”車跑出小學校,李英子覺得她整個人都坐在血裏。許多人跟在馬車左右,李英子說:“要輸血!”

“要輸血”成了鄉間土路上的一句口號,車被密密的一群人圍著跑向公社衛生院,經過田家屯集體戶的時候,知青正在撒小白菜籽。李火焰朝他們喊:“是知青,要輸血!”馬列跑著,在衣襟上拍打著小白菜籽,追上馬車。

關玲看見天空漸漸變深,向下壓過來。她還看見跟住馬車奔跑的那些不認識的臉,出汗,許多張臉互相重合著。她覺得右腿上熱,想摸,但是,摸是多麼大的一股力氣。關玲說:“煙葉灑了!”她摸到從製服口袋裏灑出來的煙葉,它們撲撲簌簌落下來,關玲的手麻麻的,什麼也摸不到了。

沒人吆喝四處去吃草的黑騾子,它們拉著車在衛生院的院子裏隨意地逛蕩。一匹騾子看見血,定住不走,騾子想:這是血呀!騾子沒了吃草的胃口。

醫生說:“你們往後一點兒,閃開。”

知青們說:“閃你媽,閃,老子備不住一抬手就造扁了你!”

知青們都在拍打強壯的手臂,讓自己的血流快一點兒。

醫生看見子彈打穿了關玲右腿的大動脈,他想說,你們以為一個人有多少血,經得住這麼大敞肆開地流?但是,他沒敢說話。醫生認識李英子,他過去對站在門口的李英子說:“你告訴他們,人不行了!”李英子根本沒有往下看,順勢坐下了,正麵對的是一扇生滿紅鏽的鐵門,門正中間突出著粗糙的鑄字。她就凝視著這個字。知青們全在荒亂的草裏坐下來。凡是路過衛生院的,都不敢出聲,更不敢久留。他們說:“瘮人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