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月亮照耀老榆樹3(3 / 3)

槍響是在上午,大約九點。知青們坐滿了衛生院大院是中午。主管知青的公社趙幹事和武裝幹事騎著破爛自行車趕過來,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他們在半路上已經聽說了,兩個人商量勸散知青的主意。

武裝幹事問:“咱錦繡集體戶到底來了多少人?”

趙幹事說:“好幾百號呢!”

武裝幹事說:“請神容易送神難。”

武裝幹事看見人,估計一百多,立刻流汗。他先講話,他說要嚴懲肇事者,誰組織的民兵訓練,誰草率地發槍發子彈,現在已經火速派人,捆了他。

趙幹事進了衛生院,看見關玲躺在紅磚地上,鋪蓋一張起皺的草簾,她給卷著,露半張灰白的臉。趙幹事對醫生說:“快抬人上炕,抱新鋪蓋去!”趙幹事想:太年輕嗬,人這麼輕容地就沒了!誰把人說拿走就拿走了呢?趙幹事發覺親眼看見和聽說完全不同,前麵想的都消失了,頭腦亂得全空。他直接坐在幾個知青間的一墩厚草上,眼淚流得急。

知青們都哭了,人悲傷到一定程度會軟下來,頭和脊梁低垂,像北風席卷麥地一樣。人成片地哭倒了。

64.折磨人的快樂

晚上又停電,錦繡公社大院裏一點兒光亮也沒有。陳曉克摸到一個窗口,伸手抓出三根半截的蠟燭。群專的小炕立刻亮了。乘降所後屯的兩個知青主張節省,每天點一根。陳曉克說:“不行,廳裏掌燈,山外點明子,給三爺拜壽了!”

他滿炕撮蠟燭。乘降所後屯兩個知青追著陳曉克,剛點燃的火苗,他們用拇指和食指一對,馬上捏滅。陳曉克心裏要起火,想想自己的身份地位在這幾天裏變了,成了個有前途的人,陳曉克說:“睡覺。”

並沒到半夜,有人撞開門,退伍兵給一根女人納鞋底的麻繩捆進來。陳曉克沒見過退伍兵,躺著問:“犯了什麼事了?”退伍兵不說話,在黑暗裏觀察。陳曉克說:“偷莊稼了?摸婦女了?”退伍兵不回答。

退伍兵看見炕沿上那個留長頭發的腦瓜,知道是知青,他馬上蹭到離炕最遠的牆角去蹲住。陳曉克問不到答案,說了一聲操,繼續去睡。半夜,電突然來了,小屋裏雪亮。蹲著的退伍兵嚇得站起來。乘降所後屯的兩個知青認出了退伍兵,告訴陳曉克,在荒甸子邊上蓋了三間紅瓦房,就是這小子。陳曉克光著跳下地,往臉盆裏撒尿,嘴裏說:“把你美得爆(厲害),在我錦繡的地盤上起高調兒。”他想踢退伍兵一腳,但是由單隻腳支撐著撒尿,不好把握平衡。陳曉克想:1975年12月31號以前讓爺爺我回城,這輩子我決不再動手動腳,今天先饒了這個蹲牆角的。乘降所後屯的兩個知青睡夠了,決定夜審退伍兵。兩個人趴在炕沿上,拿來一根掃炕的小笤帚充當驚堂木。陳曉克半睡半聽,中間還瞄了幾次退伍兵。退伍兵心裏驚著,又和三個知青關在一起,一點兒都不敢困。陳曉克找不到合適的東西,拿自己的腰帶繞上褲子,鬆鬆的一團,扔過去砸退伍兵。陳曉克說:“眼珠子滴溜地轉,讓我看著難受,你給我閉眼睛!”退伍兵不敢閉眼睛,好像眼睛一閉,人會送命。他撐著。

從天亮到下午,群專小屋裏的三個知青忙著擺撲克,都沒理會退伍兵。他還蹲著轉眼珠。

陳曉克去公社食堂領玉米麵餅子,聽人說民兵訓練死了知青,他飛一樣跑出食堂,滿院子搜尋可手的凶器。一隻木耙,太輕,磨盤挪不動。結果,陳曉克空揮著兩隻手進屋,幾乎把退伍兵蹬踩成個扁人。退伍兵號叫得非常淒慘,他說:“不是嗬!”炕上的兩個知青給陳曉克的動作感染了,並排撲到地上,拳頭和腳一起出來。他們說:“什麼不是,是我們的不是,還是你的不是!”

這時候陳曉克才又轉回食堂去,想問清楚死人的細節,起碼問出死的是誰,食堂裏隻有做飯的老師傅,他聽說死的是個丫頭。陳曉克說:“女的?女的又多又沒用,死十個八個都不見少。”他有點兒沒趣,站在大楊樹下麵,聽退伍兵號叫。

兩個知青問:“你到底犯了什麼?”

退伍兵說:“死了人。”

兩個知青問:“你殺了人?你有那個狗膽?”

退伍兵說:“不是我殺的!”

陳曉克看見食堂門口曬了一串白菜葉的長板凳,他舉著板凳說:“給小子上老虎凳!看我今天玩兒不死你。”

聽說死了知青,乘降所後屯的兩個都挺難過。陳曉克說:“死人的事兒不是經常發生嗎,別閑著,幫我架老虎凳。”

退伍兵倚住屋子的牆角,醒一會兒睡一會兒。陳曉克說:“你也敢躺著睡,給我起來。”兩個知青又說:“你站在那兒,像個吊死鬼似的!不如倒下。”退伍兵想:落在他們手裏!我生不如死了。

趙幹事來了,不看牆角裏的退伍兵,隻對陳曉克他們說話。趙幹事說:“你們仨洗臉沒有?”他們說:“費那個事,我們沒臉。”趙幹事說:“你們都回戶吧,快割莊稼了。”陳曉克說:“不走,事還沒處理呢。”趙幹事說不處理了,回吧。兩個知青說:“他怎麼辦?”趙幹事根本不看退伍兵。他說:“處理,嚴肅處理!”

等三個知青晃晃地走遠,空院子裏隻有風裏麵的大楊樹葉子,趙幹事才低著腰去一層白粉漿的辦公室,招呼縣裏來處理走火事件的人。群專屋裏暫時隻剩了退伍兵一個。退伍兵想:惡鬼走了!他飛快爬上涼炕,縮緊身子睡下。

65.各種各樣的顏色在遠山間跑

金榜像個汗人,第一個出現在坡上,奔跑使他斷了氣那樣呼喘。喘的同時,金榜又笑,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難看。坡上長滿了莊稼,有人鑽過,才微微露出能勉強走人的毛道。玉米秸的長毛氈又密又龐大無邊。燒鍋集體戶的男知青一個個從玉米的頭發裏鑽出來。楊小勇問金榜笑什麼。

金榜說:“腳下這塊莊稼就是咱錦繡的地界了,看那幫孫子還敢追?”

跑得倉皇的知青們聽說進入錦繡的地界,馬上坐在土地裏喘氣,不斷回頭望,追趕在後麵的外公社知青沒了,隻看見滿坡的玉米。

金榜說:“看什麼看,借他們個膽兒,孫子們也不敢過錦繡,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

楊小勇說:“再跑我就炸肺了!”

呼吸漸漸均勻正常以後,金榜站起來喊了一聲:“操,江山真是如此多嬌嗬。”

沒人陪金榜欣賞江山。幾個知青眼睛搜尋周圍的玉米地,想找根玉米秸嚼甜。每棵玉米都是亭亭立住的一汪水,他們正用老農民的眼力透視其中的糖分。楊小勇挺直了,左腳用力蹬折了一根玉米,響聲極脆,帶著成熟棒子的玉米秸倒了,像棵規模巨大的樹,嘩嘩地壓倒了一片玉米。楊小勇站起來,發現自己的褲子上有血跡,其他知青也看見那塊凝紫的血,脫了褲子,腿上沒有傷。知青們都說:“染上的,北邊那幾個孫子也太不經打。”

金榜說:“我膀子還沒拉開呢,就見血了!”

拖過玉米秸準備嚼甜的知青說:“我飛了一腳,現在腳趾頭還疼呢。”

金榜說:“稀泥捏的,你!”

楊小勇看著莊稼地的邊緣說:“快走,找點兒水搓搓吧。”

知青們都說:“又熊了,怕你姐罵。”

新鮮多汁的玉米秸在幾個知青手上傳著,誰嚼一口都說:“臊!”

結著黃棒子的玉米甩回玉米地裏。燒鍋集體戶的知青像打過一場大敗仗的傷兵,遊魂一樣走。

楊小勇突然說:“看遠處的馬脖子山,多好看。”幾個知青接著說:“有什麼好看。”

金榜說:“叫個知識青年,連好看都不懂,真服了你們!”

知青們說:“漏了一個字,我們是沒知識的青年。”

有什麼在田地裏跑,快極了,水銀珠兒似的,馬脖子山上樹葉紅一簇黃一簇,分布得很好。有一部分樹堅持綠著,遠山上什麼顏色都有。楊小勇說:“我怎麼覺著錦繡比別的地方好看。”沒人回答他,大家拖拖拉拉地走。大地很沉。

玉米地的盡頭接著高粱地,一個拿鐮刀的人從高粱地裏出來,站在毛道中間。這個人眼珠奇特地大,瞪著,顯出了驚恐狀。拿鐮刀的人說:“是具體戶的人吧?”

金榜說:“是嗬。”

拿鐮刀的人說:“是咱錦繡的吧?公社出了大事兒了,知道不?”

楊小勇剛想停住,金榜狠狠推了楊小勇說:“跟他囉囉,還不撒丫子快跑!”

燒鍋的知青又開始跑,酸的汗味布滿了莊稼地。金榜想:錦繡一百年不出一件事兒!讓老子趕上了。錦繡小鎮空蕩蕩的,雞都不叫。知青們又蹲下來喘氣。楊小勇說:“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晚了吧!”

他們跑得太快,沒聽見拿鐮刀的人說的話:“是具體戶的人出了事兒!那血淌得!生把個活丫頭給淌幹瓢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