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亮照耀老榆樹2(1 / 3)

退伍兵騎在紅瓦屋頂上,想用手指甲和牙齒擰斷廣播線。品文吧廣播聲連著荒甸子屯的每一戶人家,使聲音在空**鳴,像天在對著全人間說話。廣播正念知青姚建軍的大批判稿,說有人開了資本主義小片荒。退伍兵從瓦房頂上溜下來,拿了鐮刀向荒甸子走,砍斷了連通全屯的廣播線。他說:“我讓你們播我(廣播),鏟我的胡蘿卜!”

婦女們都去找劉隊長,說匣子不響了。劉隊長把馬套包全扔在地上說,準是那個當兵的幹的,這回看我整不死他。這個時候,劉隊長看見公社武裝幹事進了荒甸子屯。

武裝幹事把車靠在退伍兵家院牆上,熱情地叫退伍兵的名字。武裝幹事說公社要趁農閑,搞十天民兵訓練,由退伍兵來組織。退伍兵加緊了跟著武裝幹事走,他著急地問:“練民兵幹啥,是不是要打仗了。”武裝部長兩腿蹬在車上說:“打不打仗不是咱們管的事兒,你就管領人練,練得像模像樣。”退伍兵忘了蘿卜苗被鏟的痛苦,退伍兵想:好嗬,要打仗了!他整個晚上都在忙,從裝紙煙的箱子裏找出武裝帶和軍裝,穿上脫下再穿上。劉隊長在附近轉了兩回,劉隊長說:“吹的啥風兒,他要揚棒(威風)了!”

廣播通知參加民兵訓練的人早上七點鍾集合,到九點才來齊了人,多數是婦女和知識青年。九點鍾,起風了,人們都抱著頭,躲在團結小學校的樹底下。退伍兵在操場中間直立了一小時,心裏冒火,他指揮人們列隊,退伍兵說:“男勞力站這邊,婦女們站那邊。”一個女知青坐在樹底下不動,大聲說:“你罵誰是婦女!”錦繡的知青理解婦女這詞的含義是有了家和孩子的女人們。女知青全都不動起來。退伍兵想:嬌毛!但是,他改了口說:“具體戶女的都起來,屁股咋那麼沉!”女知青又說:“你罵誰沉!”

一輛拉麥秸的馬車經過團結小學操場,趕車的人吆喝住馬說:“這當院裏咋趴了一下子人。”退伍兵領著民兵們練臥倒,又匍匐前進。趕車人看這些人在地裏爬,感覺沒有比這更荒唐可笑了。

退伍兵在離開軍隊以後,從來沒睡過這麼少,他睡了一會兒又下地,砍掉院外十幾棵粗向日葵稈,動手紮草人。有人跑到隊部告訴劉隊長:“退伍兵在炕上抱著假人,還給假人套衣裳。”劉隊長說:“讓他折騰,早晚有收拾他的一天。”退伍兵戴上白線手套,把每個手指頭都卡緊,用小鏡子晃照了全身,看見一個英勇的軍人。然後,他關了燈,在軍毯上睡覺。

民兵訓練被雨打斷了一天,退伍兵到公社去領槍,武裝幹事正想到自留地上去。武裝幹事說:“槍可不是鬧著玩的。”退伍兵一直跟他走到地裏,退伍兵說:“二十支槍,二十支槍,就二十支,不算多,這是要打仗。”武裝幹事說:“誰說要打仗了?”

退伍兵親自把二十支步槍抱到團結小學校室裏,五支一組,立在一起。他給門上了鎖,褲帶上懸掛著一條大的黃銅鑰匙。誰走近他,他就會用手拍住鑰匙,把它緊貼在自己身上。像領導一樣,退伍兵拉著長聲說:“啥事兒說吧,別靠前,我這兒可有家夥。”

54.北鬥七星斜在天上

樹上結的海棠們,朝南的一麵紅了,朝北的還發白。海棠等著著下霜,到那時候,滿樹都是紫紅的果子。馬脖子山除了集體戶,每戶人家都有幾棵海棠,像平原上的農民每戶都栽幾壟蔥。陳曉克聽說公社訓練民兵,每個人發槍和五顆子彈,還有一次實彈演習。他趕緊穿上衣裳,戴上撐了高簷的軍帽,擦他的高筒膠靴子。陳曉克正式地出門,經過農民家石片壘的外牆和柴禾垛。馬脖子山隊的隊長正在幾棵海棠樹底下給隊裏的黑豬抓癢,穿一雙塑料底的布鞋,是抽調回城的知青送的。那天,下毛毛雨,知青說:“這鞋隊長你試試。”隊長接過鞋,直接夾到胳膊下麵。他說:“試啥?正正兒合腳,別穿,再穿埋汰了。”

陳曉克說:“我要下山,參加民兵訓練。”

隊長說:“不中。”

陳曉克說:“我開槍準,以前在學校,機關槍都開過。”隊長還是說不中,隊長不抓豬毛了,豬自己去蹭海棠樹根。隊長故意作繁忙狀,抓一團亂麻,想擇清它們。隊長說:“說不中就是不中,你好打架。”

陳曉克突然感到火氣像根棍子直頂上腦袋。他踢那隻黑豬說:“誰說你爺爺我好打架!”豬躥到土牆後麵去,樹上的海棠落了不少。隊長站起來說:“陳曉克,你想幹啥!”隊長好像害怕挨打,一直倒退著,踩過裝了半槽高粱糠的豬食,淡紅的水流出了很長,隊長身上搭的一件小褂也掉了。他一直退到隊部屋裏,靠住那張吱吱響的八仙桌。突然,隊長喊:“具體戶的打死人了!”陳曉克還站在原地,已經有幾個農民帶著汗酸味撲上來,扭住他的胳膊。陳曉克朝上來的人亂踢,他說:“誰他媽的拉偏仗,我給他放血!我沒碰他一根毛,你們拽我幹什麼!”陳曉克看見他的軍帽掉在地上,他說:“給爺爺撿帽子,給爺爺戴上!”一個年輕的農民把滿是塵土的帽子扣在陳曉克臉上,他給擋著臉拉回集體戶。隊長還在後麵喊打人了。

這以後的兩天,陳曉克一個人到後山上閑逛,砍一根結實的樹枝抽打棒樹叢,見過三次野兔、兩隻野雞,都沒撲著。他走進一片鬆樹林,鬆樹們整整齊齊,全有小銅盆口粗,樹底下無數蘑菇,隻要發現了一片,立刻會看見一個蘑菇的世界。陳曉克開始脫掉上衣,攤開了盛蘑菇,最後,蘑菇多得已經見不到上衣了。他又脫了褲子,紮住兩條褲腳。天黑的時候,陳曉克扛著鼓鼓的一條褲子下山坡。馬脖子山三隊的人看見陳曉克以後,跑去對隊長說:“具體戶的小陳從山裏扛回一個屍倒(屍體)。”隊長說:“瞅真量兒了再說。”采到大量蘑菇的這天,太陽是煙紅色的,有氣無力地蹭進山裏。陳曉克臉上頭上都掛著枝葉,他拆了集體戶的門板,擺放在院子中間。小劉從地裏回來問陳曉克用門板做什麼。陳曉克說:“晾蘑菇。”小劉說:“山下練民兵的那些人,聽說一人發一根棍子練端刺刀,一端一天,像幫木頭人。”陳曉克根本不願意說話,蹲在地上十分有耐心地攤他的蘑菇。現在,兩個看青的知青回來,拿鐮刀在空中削著,說聽聽刀聲。他們說:“門哪兒去了?”小劉說:“沒看見戶長在晾蘑菇?”平時,他們會過來湊上幾句話,這個晚上,他們跟沒看見陳曉克一樣,直接進裏屋,舀了缸裏的水,飲牛一樣咕咚咕咚地喝。陳曉克心裏很憤怒。

小紅過來說:“這麼多蘑菇!”

陳曉克說:“少動!你爪子不動難受嗎?”

小紅把手收回去,還是笑著,不出工的日子,她穿一件碎花衣裳,剛抹了許多雪花膏。陳曉克想:今天,我非讓這個妖精哭,哭得那張香臉上全是眼淚,眼睛腫成大紅桃,哭著求我饒了她,我要按住她,給她講老子當年是怎麼玩槍的。

陳曉克站起來說:“走嗬,上後院子,你不是說豆角地好嗎。”

小紅反而蹲下了,摸著蘑菇說:“淨是露水。”

陳曉克說:“你他媽的知道什麼叫露水!”

連陳曉克自己都沒想到他的喊聲會那麼大。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上正做的事情。陳曉克一點兒沒用力氣就把小紅推倒在蘑菇上麵,他從口袋裏摸出刀子,頂住小紅那條寬的牛皮帶。曾經,他非常喜歡這條皮帶,想拿兩塊香皂換過。刀子在皮帶上連劃了幾下。陳曉克說:“從明天,你給我換一根小繩,係活扣兒,一扯就開的小繩。”

剛在院子裏聽刀響的兩個男知青還站在水缸旁邊。他們和小紅鐵男一起,都是從礦山下來的。其中一個小聲說:“早晚有一天,看我挑這小子的走筋!”

小紅身上沾了十幾朵蘑菇,哭了,既不回到屋子裏,也不向遠處走,她就靠住集體戶的煙囪哭。北鬥七星正斜在天上。

55.電影隊來了

就在退伍兵搬動二十支步槍那天,團結大隊來了電影隊,一共兩個人。瘦小的一個提膠片箱,健步如飛,經過明亮的水泡子。另外一個才是放映員,臉上毫無特征,沒有人能描述這個人長得什麼樣。電影隊下鄉都要吃好的,團結大隊的幹部到處去借黃黏米,說割了穀子,借一斤還兩斤。幹部去借米的路上,已經有人到碾房裏清碾盤,給驢戴蒙眼。是留了長辮子的婦女隊長,夏天把她變成了黑炭人。一些孩子圍著水泡子跳著喊:“看眼前過了!”拉小提琴的知青扯住一個問:“你說什麼?”孩子有極鼓的圓臉和眼睛,在空氣中畫一個正方形說:“人在眼前過。”知青還是不懂,孩子覺得這人太笨了。孩子說:“眼前過就是電影,連這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