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老榆樹
團結七隊的舊名叫大榆樹屯。品文吧屯子中間有扁月形的水坑,農民叫它月牙泡子。泡子正東矗立一棵老榆樹,葉子不很多,樹枝多,向四麵八方伸。老榆樹望著每一年從土壤中生出來的莊稼,像上年紀的人望著一代又一代孩子。很多年前,這裏的地主帶人種了一行榆樹苗,一共四十九棵。土改的時候,每戶貧農分到兩棵。從那以後五年裏,總有人扁扁地盤坐在地裏鋸樹,漫天飄灑著樹的白粉沫。改叫團結七隊的時候,農民不願意,他們說:“啥團結,不受聽,叫抱團兒緊堆兒都比叫個團結好,咱們還叫大榆樹。”現在隻有一棵榆樹保留下來。
新知青關玲在高粱地裏總看見老榆樹膨起來的樹冠。高粱像精細的綠妖怪,緊緊纏繞著關玲,高粱地永遠不到頭。鋤頭丟了,關玲用手拔草,汗浸著眼睛。關玲看見自己的手,血和草漿染在一起變成黑色。
鏟完高粱的婦女都跑到大榆樹下麵躺著,有意地尖叫爭幾片樹蔭。這時候,旱道上走來一個人,提著挺沉的東西,婦女們突然站起來,想看見那人是誰,人近了,她們全都掃興地撲倒。掀開衣襟,讓風貼在肉上過去,提東西的不過是本隊農民幾點了,並不是讓她們新奇的外鄉人。婦女們躺著問:“拿點兒啥?”提東西的人說:“沒啥。”婦女們說:“沒啥?攥那麼緊,拿來看看,才讓你過大榆樹。”提東西的人打開手裏的灰布對襟褂子,露出三塊半截紅磚。他說:“撿點兒磚頭,回家修修雞架子。”婦女們沒趣地放過他。但是,守在泡子邊上的兩條狗站起來,注視他手腕上閃光的手表。幾點了得到這隻表已經兩年,團結七隊集體戶的一個知青被調回城市裏的歌舞團,臨離開那天喝了很多酒,有人說供銷社的酒缸給打空了。酒用臉盆裝著,擺在灶台上,誰都可以進來舀著喝。知青暈暈地看見幾點了到臉盆裏撥弄酒碗,它亮晶晶地轉圈。知青抓住幾點了的手腕說:“我這表送給老哥你了,省得你總跟在腚後問幾點了。”幾點了說:“那金貴東西我可不要,我舀酒。”知青有了火,一下揪緊幾點了的後褲腰說:“什麼金貴,牙膏皮子換回來的,你不要,我扔泡子裏,聽個響兒!”知青給人架著,送上火車,醒酒以後才發現表早送了人。農民都認為不該占人那麼大的便宜,他們說那是表,不是根角瓜。幾點了反駁說:“是我硬性要的嗎?是他戴銬子一樣硬給我戴的。”
提磚頭的幾點了走掉以後,田野裏一點兒新奇事情都沒有。玉米長在玉米地裏,穀子長在穀地裏,隻有亂雲彩,從這地方遊到另外的地方。
領工的人突然從坡下大步過來,吆喝著快睡過去的婦女們。他說:“都起去,還有幾個剛下來的學生沒鏟完高粱,都起去搭幾鋤頭!”婦女們說:“正做夢呢!別吵吵!”領工的說:“李英子一個人接她們仨呢!”婦女們聽見李英子,全都起來,抖著懷裏的螞蟻和沙土,她們把鋤板搭在黑色泥土裏。
關玲握住一棵茁壯的荊草,臉上全是蓬亂飛舞的頭發,這棵草有那麼大的一墩,草根轟地帶起臉盆大的一塊泥土。關玲隔著高粱看見李英子,馬上癱坐在地上,她抱著那墩有刺的草,嗚嗚地哭。
關玲說:“我快死了。”
李英子說:“誰也死不了。”
關玲感覺天和地混在一起,黃綠色的,煎烤著她,她隨便扯過眼前的高粱葉子擦眼淚。婦女們笑著說關玲:“這孩子沒孩子樣兒了!”
老榆樹想:是誰家的孩子?
49.今天賣茄子
馬列在日記上寫:今天賣茄子。然後,他和兩個知青裝茄子,各扛一條裝滿茄子的布袋上路。
一輛毛驢車正在進入錦繡小鎮的木橋上賣香瓜,所有路過的人都湊過去彈瓜,拿太陽曬紅的鼻尖去聞瓜頂。三個賣茄子的知青站到橋上說:“吆喝吧,反正沒人認識我們。”三個人一起喊:“茄子!”聞香瓜的人趕緊回頭看。牽匹灰色毛驢的知青過來,摘下草帽,誇張地扇著整堆茄子。他說:“不像從一塊地裏摘的,有股賊腥味。”馬列把頭上的帽子抓下來,露出刀刮過的光頭,馬列說:“你再好好聞!”牽驢的知青發現木橋檻杆上還顛坐著馬列的倆同夥,趕緊拉了驢毛茸茸的頭,走了。
三個知青長呼短叫,招引人來看他們自己種的黑亮茄子。不準備買菜的人也跑上橋說:“具體戶也能種茄子!”他們問:“你們是哪一撥?”馬列說:“今年才下來。”馬列夾住膝蓋,在帽子裏數錢,三布袋茄子,賣了兩塊七毛一分錢。馬列說:“這錢是血汗換的,擱在腦瓜頂上才安全。”他把錢小心地平鋪在帽襯裏,用手托住,飛快地翻過帽子,戴在滿是汗珠的光頭上。三個知青晃晃蕩蕩,向著供銷社去了。
馬列問:“誰喝過酒?”
在賣茄子這天以前,三個知青都沒喝過。馬列建議為慶祝成功賣掉茄子,用自己的錢買一瓶酒喝。供銷社的人取了一瓶滿身灰塵的酒說是海棠酒,包裝紙上畫了兩串紅色的水果,酒色也是紅的,看著都甜。三個人靠住供銷社的西牆,傳遞著酒瓶,誰會想到海棠酒這麼甜。馬列說他去再買一瓶。後來,三個人看見供銷社門口的人影越來越遙遠,個個都懸著,在飄渺的莊稼地中間穿梭飛行。他們想回去,但是,非常困。
通往錦繡小鎮的木橋過了中午就沒人停留。下午,過橋的人也少了。小橋默默地望著河岸,蒲草正結出鮮嫩的蒲棒,湍急的水把每根草的根都給分開又合攏。現在,穿條油汙褲子的拖拉機駕駛員過了橋,走進供銷社大院,他要發動拖拉機。坐墊把他給燙起來。他對什麼人說:“家去不?捎你個腳兒。”突然有很多人拍打著拖拉機叫喊:“車軲轆下麵還有人!”駕駛員跳下車,看見車廂下麵幾隻穿球鞋的腳,他用力踢,三個知青爬出來。駕駛員說:“找死呐!拿腦袋當個啥,當倭瓜,當壓葫蘆?這麼寬綽,躺哪旮不好,成心順到我車軲轆底下。”
馬列說:“誰知道這是拖拉機?”
駕駛員說:“你當啥呢?”
馬列說:“當是涼棚呐。”
拖拉機開走,剛剛的陰影下麵露出了空布袋。
人們問:“喝了啥酒?”
知青說:“海棠酒。”
人們說:“那酒才上頭!”
馬列摸頭,摸到了薄薄的賣茄子錢。
三個知青學農民挎褡褳,把布袋折疊成一窄條,斜挎在肩膀上,回田家屯七隊集體戶的幾裏路,他們一直在唱:
咱們走在旱道上,
意氣風發腦瓜子揚。
牽著黃牛回屯的孩子站在旱道中間,看著三個知青身上捆紮的布袋好像電影裏八路軍的幹糧袋。一個知青說:“小孩!你的牛拿來的有,給皇軍騎騎的幹活!”孩子慌忙拉著牛跑,跑遠了才回頭喊:“磨爛你的襠!”夕陽裏,孩子和牛都帶一層金邊。後來,三個人看到集體戶前院子裏紫黑肥壯的茄子地。知青們跑出來說:“讓我們猜猜,賣了多少錢!”馬列把帽子翻過來,肮髒殘破的紙幣早給汗浸濕,幾乎全揉碎了。知青們決定用賣茄子的錢買白菜籽,他們又在想象,前院裏長滿了大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