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茄子的一個知青說:“差點兒讓拖拉機碾死。”
馬列說:“胡扯,我們刀槍不入。”
50.到水邊唱歌
金榜早說過,等掛鋤了,要去團結,會會李英子,看錦繡最好看的知青長什麼樣。
現在,燒鍋的知青們在院子裏響亮地洗臉,拿玉米芯當成刷子,用力刷自己的手指頭。
錦繡的農民沒有空閑,他們蹭鋤板,用玉米塊蹭過,再用玉米葉。鐵刃亮了,塗幾滴麻籽油,鋤頭給掛在後牆的幔杆上。農民家裏起碼有三根木幔杆,廚房後牆上的掛農具,屋裏炕沿上的掛衣裳,倉庫裏的掛留種的玉米棒子、穀穗。收了鋤頭,農民扯片向日葵葉抹掉手上的油。這時候,旱道、林帶、村屯都給莊稼遮擋住,農民說:“又掛鋤了,節氣攆人呐。”人們將等待太陽來曬米。家禽身上的新羽毛在生長,風快掀不動它們了。動物知道,在天氣涼之前,這是大地噴香的日子。
金榜幾個鑽出斜插過莊稼地的毛道,迎麵看見團結七隊的大榆樹,樹影遮起泡子,滿盈盈地發綠,鴨和鵝四麵八方地遊。金榜說:“大樹嗬!”每個人都去拍大樹,後來又踢它,直到滿泡子的鴨鵝大叫,鼓著芸豆一樣的眼珠。
團結七隊集體戶像許多農民家,在廚房後牆開一扇通風的窗。這種小北窗,冬天用泥壘住,春天敲掉泥,把它捅開。李英子在後窗那兒剁鵝菜,兩隻手各握一把菜刀,身子佝僂得很低。金榜先看見了說:“是雙槍老太婆嗬!”
團結七隊的知青聽見金榜說:“我們是燒鍋集體戶的,我是金榜!”拉小提琴的知青正拿大腿當弦,飛快地敲著手指練指法。他說:“什麼金榜?”
金榜說:“看你是才下來幾天的小崽子,放過你,連燒鍋戶的金榜都不知道!”
李火焰站在裏屋炕上說:“我們不認識誰是金榜。”
燒鍋的知青有點兒惱怒說:“我們來找李英子,雜七雜八的人都閃開!”
李英子從後窗那兒起來說:“誰找我?”她把菜刀刃插進菜墩,頭發手臂上都掛著菜丁。李英子的臉在暗處顯得沒一點兒光澤。燒鍋的知青想:天媽!就這個人,讓我們傻麅子似的跑了八裏地?
金榜推出楊小勇說:“是他姐叫我們順路來代個好,我們上團結林場抓野雞去,他姐叫楊小華。”現在金榜給自己的謊話蒙騙,已經在期待按住野雞的長尾翎了。李火焰追上想走的金榜說:“金榜這麼有名,下盤軍棋敢嗎!”
金榜說:“殺頭不過頭點地,有啥爺們不敢的。”
知青們都上炕,金榜他們贏了。李火焰不甘心地提出下象棋,他像螞蚱一樣從窗口跳出跳進,借來一副袖珍象棋。李火焰贏了。金榜看見團結七隊集體戶廚房裏有一坨石鎖,建議比試單手舉石鎖,金榜他們贏。這使燒鍋的知青有點兒狂妄,楊小勇說:“原來的團結戶是有名的樣板戲戶,你們後來的這幫頂不起人家的名兒,人家個個是嘹開嗓兒就唱的。”李火焰站在炕上喊關玲。關玲正在窗外晾衣服,她聽見楊小勇的話,轉身進屋,張開嘴巴開始唱,飽滿嘹亮的歌聲灌滿了屋子,每個人的神經都抽緊了。金榜說:“尿性!”金榜非常驚奇,歌聲由這個小姑娘發出來。
金榜突然很激動,他故意說:“這種歌唱不出意思,哦哦的,廣播喇叭裏整天唱,得唱咱知識青年的歌。”
金榜靠在單薄的板桌上,唱了《精神病患者》。調子起得太低沉,有些音低得唱不出聲,結果變成了朗誦詩。是金榜把事情給改變了。李火焰看見金榜唱歌,拿著笛子跳下炕沿,他準備在金榜之後馬上吹一陣鳥叫,打敗燒鍋知青的氣勢。金榜唱完了。現在,李火焰一動不動。這會兒,李英子沒剁菜。放牛的孩子沒咳嗽。泡子裏的鴨鵝沒遊水。莊稼沒見著太陽。太陽沒放射光芒。
李火焰說:“金榜,我唱一個城裏學的歌,今天的哥們都夠意思,誰也別上大隊裏告我唱黃歌。”李火焰把節奏起得很快:
到處流浪,到處流浪。
命運雖然如此慘,
但是我並沒有一點悲傷。
我一點也不知道悲傷。
我忍受心中痛苦事,
幸福地來歌唱。
有誰能禁止我來歌唱。
到處流浪,到處流浪。
所有的人都等李火焰再唱下去,但是他記不得詞了,他說後來還有,還有,還有。
金榜說:“操!這是什麼歌,這麼好!我得學會。”
李火焰說是在電影公司聽過,沒學全。
金榜對團結七隊的知青說:“咱們就是兄弟了,哪天流浪到我們燒鍋,我弄雞,咱們殺雞喝血,正式結拜,聽你們唱流浪歌。”燒鍋知青在團結七隊集體戶喝了玉米??粥。天黑了,李火焰們要送金榜們到大榆樹底下。月亮從莊稼上麵升起,照亮了一泡子水,知青們看見水裏的月亮,又想唱歌,順勢全坐到水邊。
農民說:“具體戶咋了,炸廟了?”
新知青來了以後,李英子一直和他們保持著距離,感覺自己更是孤單的一個人了。新知青沒有問李英子的年齡,但是,哪一年下鄉是公開的,誰都會計算出來。在錦繡,像李英子這種情況叫老生,李英子比關玲大六歲。金榜他們來的這天,李英子一直在廚房裏忙,現在隻有她一個人留在集體戶,不過六年,她像守門的老奶奶了。
歌聲經過了糧食即將成熟的顆粒們,圓滾滾的果實們。距離團結七隊兩裏多地的團結五隊集體戶知青躺下了,有人正在打鼾。一個女知青趴到窗口說:“哪兒在唱歌,好像是大榆樹屯?”立刻有人在黑暗裏穿衣裳,在黑暗裏說:“上大榆樹去!”
團結五隊的七八個知青穿過晚露打濕的莊稼地,跑向明光光的水邊,泡子裏掀起互相衝突的波紋。唱歌的知青們光著腳擊打亮的水,隨意改動歌詞:
娘嗬,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那糞坑上,
讓兒的墳墓很肮髒。
娘嗬,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那灰堆上,
讓兒的墳墓亂飛揚。
娘嗬,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那水泡兒上,
讓兒的墳墓淚汪汪。
團結五隊的知青不善於唱,他們躥起很高,再猛紮到水裏用力遊泳,盡量翻出最大的浪花,淤在水底裏百年的泥都泛上來,見到了半口的月亮,淤泥在水麵上翻騰。有人從水底摸到一隻膠鞋,水淋淋地甩向岸,馬上有人唱:
鞋嗬,我要把你埋在那大樹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