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的墳墓又臭又長。
遊泳的人從水裏挺出很高,他喊:“真來勁兒!”
灰鵝羽毛下麵的皮膚特別溫熱。李英子把鵝菜撒進木槽。然後,她像每天一樣,在日曆上畫圓圈,標出這天裏收鵝蛋的數目。她一個人在集體戶裏,透過門上的水影,看見大榆樹反射過來的微光。李英子很想流眼淚。過去,李英子說過,再沒有什麼事兒能讓她哭。現在,新知青唱的這些歌讓她受不了。李英子想:孤涼嗬。鵝們睡得很沉,突然,它們夢見撲簌簌下垂的光亮,鵝們睜開眼睛,看見李英子流眼淚。鵝想:別唱了!
月亮升到頭頂,像迎麵撞上一個穿純白衣裳的過路人。知青們離開水泡子,一起水淋淋向旱道走。關玲建議唱一個節奏強的歌。她抓住一個女知青濕的手臂,她們一起唱:“亞非拉人民要解放。”全體知青齊唱下麵的歌詞:“反帝的怒火高萬丈。”現在,被驚飛的一群野鳥快速掠過旱道,由金榜帶頭,許多人一起展開手臂作飛鳥狀。他們把歌唱成了:“呀飛啦!旱道像一根剔淨肉的羊腿骨,光禿禿地鼓著。”三個集體戶的人在道上分手。
金榜說:“痛快,這輩子沒白活。”
51.退伍兵開了一片荒地
退伍兵要去大隊開黨員會,經過場院,遇見劉隊長在罵人。退伍兵故意端起兩肩,走得很緩慢。退伍兵想:矬子高聲,連組織的毛兒都沾不上,罵人的勁兒倒不減!開過會回來,他有意再繞到場院,隻見光著上身,下麵穿一條黑棉褲的老人在掃場。退伍兵很掃興地去看自留地。退伍兵落戶比知青還晚,分了荒甸子屯最偏僻的幾根壟,緊靠著沒開墾的荒野。退伍兵坐在自己的地頭,撫摸泥土。他祖輩都是農民,祖輩都喜歡土。退伍兵發現荒草下麵的土地油黑鬆軟,他起身,瘋狂地拔了一陣草。然後,他邁開最大的步子,量這塊最新鮮的土地,正準備回家去取钁頭起壟。這個時候,劉隊長夾一把鐮刀來了。
劉隊長說:“幹啥呢,一個人?”
退伍兵說:“練練操。”
劉隊長攥著鐮刀光滑的把柄走了。從第二天早上開始,每天下了炕,他都披件衣裳轉到退伍兵翻開的荒地上,手插到土裏撚摸,想摸到種子。一個陰雨天,劉隊長見到一小片新發出來的胡蘿卜苗,半麵炕大,綠茸茸的。跑回家的路上,劉隊長心裏笑成一片大西蕃蓮花,他喊一個孩子說:“去具體戶,叫姚建軍帶紙帶筆來咱家。”姚建軍跑步來了,劉隊長正趴在炕上,肩膀後麵挺著一隻拔火罐,他說:“有人在荒甸子屯,我的眼皮底下開小片荒,你看咋辦?”姚建軍說:“刨了它。”劉隊長說:“不能刨,要批,批臭批倒他,要寫成文章。”
一個到地裏尋找豬的女人對著荒地說了無數委屈的話,她突然看見了黑影,退伍兵正蹲在地裏。退伍兵想:胡蘿卜嗬,自己屋裏連個出聲的活物兒都沒有。他輕輕摸著胡蘿卜苗,摸著大地剛生的汗毛。找豬的女人跺著腳罵人。
52.看護莊稼的人們
一天一天,莊稼把北方的大地封得不能再嚴密了。平時能走馬車的土路,現在隻能牽一頭牛過去。空間給穀穗脹滿了。牛虻茫然地飛過田地,牛虻想:牛都藏到哪兒去了?莊稼把人牛馬雞鴨鵝都藏在自己身下邊。
土道上,兩個挎糞筐的農民同時看見一坯巨型牛糞,還發著新鮮的草色。兩個人同時跑到糞前麵,一個人說是他先瞅見,另一個說不對。爭吵聲非常小,甚至像兩個親戚在聊天,他們是鄰近兩個村屯的地主。一年四季,不出工的時間,地主不能休息,他們要給隊裏撿糞,自動自覺地送到集體大糞堆上。兩個地主看見坡頂上有人來了,不再爭吵,把糞分成兩份,極熟練地用小鋤板挑起糞筐,背著熱牛糞,很快各走各的路。
馬脖子山的知青小劉從陡坡上下來,向後刹著走。小劉第一次接了看青的活兒,認真地搓了一條麻繩,搓得左大腿上肉皮血紅。他曾經想學陳曉克,尋一條電線紮在腰上,整個早上他到處轉,電線不是輕易能得到的。小劉挺直胸,拿麻繩紮緊了上衣,破大衣搭在肩上,感覺自己八麵威風。小劉想知道,這會兒的玉米棒子長成了什麼樣,他向玉米地深處走了幾十米,刀鋒微微一抹,削倒了一棵玉米。青玉米棒子從嫩葉裏露出來,大地裏滿是清香,白的漿水像牛奶滴到褲腿上,黏的。小劉想:這是我種出來的莊稼啊!他把玉米棒子又拚湊回原來的樣子,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它。曠野裏的動物們都聞到了剛被剝開的甜味,蠕動著靈敏濕潤的鼻子,向這塊玉米地接近。小劉想到要銷毀痕跡,把棒子拋向一片正開花的向日葵地,黃花粉飛揚。小劉聞到誘人的味道。不是香,就是誘人。他往無人的場院走。窗台上有一碗麻籽油,也許是點燈用的。小劉慌張地喝掉半碗,迷瞪瞪的感覺很快來了。整個上午,小劉走過了無數的地塊,一邊走一邊對大地喊:“不許動,我看見你了,偷糧食,還不快趴下!”到了中午,他看見遠處一層層的人,終於看清那是一個人。他問:“這是什麼屯子的地?”人說:“躍進公社躍進屯。”小劉趕緊往回走,神經漸漸恢複正常。小劉想:麻籽油真是邪門兒的玩意兒!
鐵男在炕上包紮他的小腿,然後,單腿跳到隊裏說,給鐮刀割了一塊肉,要請假回家。隊長說:“才看了兩天莊稼,就添事?”鐵男說:“我早說,我是廢物點心一塊。”鐵男背了鼓鼓的書包,飛快地下了馬脖子山。陳曉克對小劉說:“繃帶上灑點兒紅藥水,書包裏裝了二十個玉米棒子,我早看出來了。”
現在,是下午,小劉和陳曉克一起向東走,經過隊裏的香瓜地。看瓜的老人說:“你兩個幫忙看會兒瓜,我回家拿油燈。”老人還沒走遠,陳曉克帶小劉住地裏走,摸到瓜馬上用拳頭敲開,不夠香的隨手扔向遠處的林帶。陳曉克摸著手上的瓜籽,他說:“吃到脖梗了,我得躺下。”陳曉克和小劉躺在瓜藤上,看潔白的雲彩經過錦繡正在變黃的腹地。
陳曉克說:“這個老瓜頭,前幾年他孫子掉井了,我拿繩子捆住腰襠束下井,撈人上來,他年年做瓜頭兒(看瓜人),年年有意讓我吃瓜。”
小劉問陳曉克:“隊裏怎麼不讓你看青?”
陳曉克說:“去年看青,和上邊躍進的人幹了一仗,兩邊的人都動了鐮刀,血像空箭兒一樣,他們不敢用我了。”
山下什麼地方有人說:“正晌午時說話。”
旁邊有人聽,接著回答:“誰也沒有家。”
小劉想坐起來看見說話的人。陳曉克說:“躺著吧,這倆人在五裏外。”小劉發現坐起來很難,香瓜把他裝滿了。小劉說:“半天沒下地,別丟了莊稼。”陳曉克說:“誰不順手搭點兒糧食回家,你別紮根麻繩就當真了。”小劉躺著,又想麻籽油的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