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亮照耀老榆樹2(2 / 3)

李英子去碾房磨玉米麵。正盤辮子的婦女隊長摸著驢的耳朵說:“電影隊來了。”李英子問:“演什麼?”婦女隊長說:“又演《沙家浜》。”蒙眼鬆脫了,驢看見它一生最痛恨的黑暗碾房,長叫了一聲。婦女隊長讓門口正瘋鬧的小孩脫衣裳,驢馬上被蒙得很嚴密。它的臉上流著大顆汗珠。

團結七隊新知青們都沒看過露天電影,人人裝兩張玉米麵餅子出門了。女知青爬到生產隊的柴禾垛上,男知青都去幫忙拉幕布,那塊布無論如何都拉不直,中間塌陷著。放映員說:“對付吧。”知青們一定要拉直它。李火焰光著腳爬上掛幕布的電線杆,那根杆子不夠結實,細細地帶著李火焰在半空中搖晃。放映員點亮了一盞燈,方圓五裏內的小咬們爭著朝燈光飛。每條通團結七隊的毛道上都是趕來看電影的人,急匆匆地頭頂板凳。五年裏麵,電影《沙家浜》在團結演過三次,第一次看見劇中人物阿慶嫂出場,團結七隊的農民都說:“這個媳婦不咋樣,不咋年輕嗬!”樣板戲戶在錦繡演過無數場《沙家浜》,錦繡人曾經以為李英子演的才是真的阿慶嫂。

李英子再不想聽胡琴響,她裝了兩個玉米餅向漆黑的東麵走,沿著幾十年前砍過榆樹後踩出來的土道。李英子想:離它越遠越好。李英子總是能看見過去集體戶裏何虹的臉,那臉上剛抹了一層粉底,把沒勾畫的眼睛顯得非常大,非常孤單和空洞。何虹就這樣和李英子說笑。四年前,在縣城小劇場,何虹演《沙家浜》裏翻跟頭的四個戰士之一。當時,李英子站在幕布邊上準備出場,京胡拉得緊,舉著鑼的人盯住台上翻跟頭演員的動作。突然,李英子見到一個人翻下了舞台,居然顯得很輕盈。李英子拉著幕布跳下去,燈照在她頭頂上黃黃的。李英子摸到水泥地上的一頂布軍帽,馬上,她看見何虹的臉在一些積水裏。李英子控製不住自己的手抖。她去摸何虹的臉,在亮處看見了血,手裏一下子濕黏滑潤還有點兒熱,何虹的眼睛始終向上望,舞台頂部的燈光使那雙眼睛非常非常晶瑩明亮。這時候,有人在上麵喊,拉大幕,拉大幕!許多人在舞台上向東向西跑。何虹被送回城市治傷,後來,直接安排進了一間生產布鞋的工廠。李英子再也沒見過她,聽說,有一塊頭皮不生頭發。

電影拖了一會兒終於開演了。團結七隊集體戶的女知青發現她們看的是銀幕的背麵,想換地方已經給人堵住,下不了柴禾垛。這個時候,李英子上了旱道,前麵漆黑一片的是錦繡敬老院。一群狗前後跳起來狂咬。有佝僂著腰的老人出來打開樹枝紮的院門,這個晚上沒有月亮和星光。老人說:“找啥人,丫頭。”李英子說了女服務員的名字。老人說:“進吧,我給你看住狗。”他馬上縮得矮小,用身子壓住狗們的頭。李英子和女服務員在小屋裏說話,隻剩下老人在黑暗不見五指的晚上自言自語:“是個人,就不能不嫁娶,不能不生養。”他翻來覆去重複這話,好像在背一句台詞。

56.潛伏在大地裏

乘降所後屯的年輕農民杆子攥著一把二齒子,這是他家裏最鋒利的家夥。有齒杆子攥住二齒子的鐵頭,跑起來又快又有力。杆子跑到他家的自留地,選好位置,順著土壟趴下。隔一會兒,往自己的頭頂後背上抓一些幹枯的南瓜葉。

杆子家裏種了稀罕的品種白玉米。莊稼越成熟,心裏越不踏實。早上,他到地裏查看,發現了生人進地的腳印。乘降所後屯人在這個季節永遠能聽見乘降所前屯那些不愛種地的農民在走,他們正穿過兩個屯子交界的林帶,一個個越過溝壕,偷別人辛苦了大半年種下的莊稼。杆子埋伏了一整夜,事實上,他隻是蓋著南瓜葉睡覺。幾隻野雞飛過去,弄醒了杆子。他說:“哪兒跑!”站起來看見天空淡白,大地還黑著。野雞翅膀掠過一片玉米穗,發出噗噗響聲。杆子看見在土壟中間被他壓出來的人形。杆子想:這就是杆子,這麼一堆一塊,為幾個白玉米棒子爬了一夜大地,偷誰也別偷杆子,杆子多不易!天亮以後,杆子要回家了,他慢悠悠地走在一層薄霧蒙住的田野裏。

兩個看青的知青追上杆子,檢查他身上有沒有藏糧食。杆子說:“有啥,渾身上下就這把二齒子。”

杆子反過來問:“這些天,抓住賊沒有?”

知青說:“賊毛兒都沒撈著,東邊地裏讓人掰了上百的棒子,沒逮著人,正著急呢。”

杆子問:“想不想抓個現形兒?”

知青說:“當然想。”

杆子說:“上我家,我娘下的醬,黃洋兒地,就大餅子吃了,我領你兩個抓現形。”

知青讓杆子先回家,他們要上前哨拿大衣。乘降所後屯知青們在大地中間一個緩坡上搭了三四米高的架子,有麥秸加塑料布的簡易棚。看青的知青都叫它前哨。架子上麵有一把帶靠背的椅子,椅背上搭件藍大衣,中間擠一頂帽子。從遠處看,幾乎就是一個人居高臨下監視著田野。

有了假哨兵,知青到前哨上睡覺,望著遠方發呆。

兩個看青的知青吃了杆子家的飯,天黑的時候,在杆子家自留地邊會合。田鼠把頭探出地洞,晶亮的眼珠盯住相當巨大的世界,田鼠聞見人的氣味。田鼠想:他們來幹什麼!田鼠心裏十分不快樂,它們以為天黑以後,他們理所應當是這塊地的主人。

房屋、樹林、旱道、成熟了的莊稼和人們都睡得很沉,隻有杆子三個人睡睡醒醒,在玉米們綠血管一樣的根須上翻身。偷玉米的人在天邊露出一絲絲曙亮的時候出現,從大地裏斜插進了杆子家的玉米地,手上拖的破麻袋已經裝了兩隻小南瓜和十幾條玉米棒子。他在很弱的天光裏定了一會兒神,清脆地掰下白玉米棒子,整個錦繡都能聽到清晨裏的響聲。偷玉米的人嚼著一顆鮮玉米粒,水分和甜澱粉融在一起的香氣久聚不散。他開始動手了,兩腿夾緊麻袋,袋口張著,掰第五個棒子的時候,他的腳踩到了杆子的頭發。杆子睜開眼,看見又濕又黑的一條褲腿,杆子醒了,吼叫一聲,躥起來,偷玉米的人立刻被絆住小腿,向前麵撲倒了。他好像還想掙紮,可是腳突然鈍疼,又有人從後麵猛騎住他的頭和腰。偷玉米的人想:哪兒來的這麼些人!

兩個知青說:“揍他!”

偷玉米的人把臉紮在雜草裏,手抱住頭,感覺無數隻腳在踢。兩個知青都是第一次打人,一點兒不怕,反而有奇怪的亢奮,每一腳都是踢在踏踏實實的人身上。

偷玉米的人不動了。杆子說:“出人命了吧?”

這個時候天空明亮一些,三個人同時看見倒伏的玉米秸上的血。

知青說:“跑吧!”

杆子也慌張,他拖上裝了南瓜玉米的麻袋,向外跑。三個人跑出了茂密的玉米地,聽見地裏的哀叫,叫得太淒烈了。三個人跑得更快,一直上了土道。知青說:“沒踢他幾腳,怎麼出血了?”偷玉米的人正坐起來,從腳上拔出二齒子的尖齒。

杆子回到家裏,母親問他那賊是什麼樣。杆子說:“沒許唬,光顧了踢一頓解恨。”杆子睡了一上午,母親把他罵起來,說這條破麻袋是前屯杆子姨家的東西。杆子說:“大約模兒的東西多了。”他又睡。到了下午,母親扯掉枕頭叫杆子,說乘降所前屯姨家的兒子受了刀傷,腳裹得像一隻大菜包。母親急了,用山東老家的語言,不喘氣地罵杆子。

杆子說:“你準知道我抓的是他?”母親說:“從咱家地裏抬出去的!”杆子說:“誰讓他長三隻手,偷咱的棒子?”母親說:“自家的玩意兒,不叫偷!”最後,杆子還是聽從了母親,出門到會計家借了炕琴上擺了兩年的兩瓶山楂罐頭,這東西在會計家是最重要的裝飾,每天都用撣子撣過。杆子想:這玩意兒,我長這麼大都沒嚐過,讓三隻手先吃了,人間沒啥講理的地方。傷了腳的人和一條大黑狗都趴在炕上,腳給一件褂子包紮得很粗。杆子的姨也是老太婆,也是一雙小腳,正往兒子腿下麵墊枕頭,說怕傷口起紅線,還說,紅線上了心窩人就沒命了。

杆子搭在炕沿邊上說:“咋了,勝利?”

傷了腳的人顯得氣脈很虛,手半遮在臉上說:“早起下地沒瞅準,掉壕溝裏戳了腳。”

杆子說:“剛上錦繡拎了倆罐頭。”

姨說:“糟害這錢幹啥?”

杆子回家的路上心裏不痛快,兩手不停地搡扯著莊稼的幹葉子,罵著最難聽最惡毒的話。進一塊玉米地,杆子突然想起早上丟在地裏的二齒子,轉頭去自留地找,東西早不見了,玉米撲倒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