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李火焰發現關玲的心太高了
參加民兵訓練的多數人都在傍晚散了,退伍兵發出了全體解散的命令。他把殘缺了指頭的手插在褲袋裏,另一隻手在黃昏的操場中間忽上忽下地甩那把銅質鑰匙。知青李火焰坐在操場上不動,他感覺餓,想馬上吃點兒東西。遠處三個不認識的知青正分吃什麼,香味很大,李火焰仔細聞,聞到了做馬料的豆餅香。李火焰想:馬多幸福,能吃上這麼香的東西。幾個知青輪流想用牙齒咬開一塊豆餅,可惜沒成功,他們又蹲在地上用石頭砸它。
關玲拿根白光光的樹棍過來問:“你不回戶,坐這兒發呆?”李火焰見到關玲,有了點兒力氣,兩個人往高粱地中間的毛道走。關玲怕狗,沒根棍子不敢出門,又怕農民說她嬌氣,經常把打狗棍從後領口插在背後。知青們說:“關玲長了兩根後脊梁骨。”練民兵的人剛散開,沒可能走遠,但是莊稼把進入大地的每個人馬上淹沒掉,好像天地間隻有莊稼,莊稼之間隻有李火焰和關玲。
關玲問:“你怎麼學的抽煙?”
李火焰說:“說抽煙,我是老戰士了,在我們那條胡同口,三個小孩兒合抽大半截煙,我抽煙,到現在八年了。”
關玲說:“吹吧!”
李火焰說:“是1967年,滿街飛子彈那年,城裏的小男生都在那年學抽煙,小學還沒上,都蹲在公共廁所裏抽,可惜我到現在也沒學成。”
關玲問:“什麼叫學成?”
李火焰說:“沒煙抽渾身難受。”
關玲說:“我一點兒也沒學成,兩個多月,就學會了卷煙。”
李火焰問關玲:“將來,你想幹什麼?咱不能總貶在鄉下吧。”
關玲說:“當兵。”
李火焰說:“誰不想當兵!總得能當上,你等於白說。”
關玲說:“我就是想當兵,別的我全都不考慮。”
李火焰說:“聽說城裏的幾個大工廠都有文藝宣傳隊,說不定想在知青裏招一個吹笛兒的,我就回去當個工人宣傳隊,不幻想那些沒邊兒的。”
落日使高粱上挺起的穗都紅了。李火焰回過頭,看走在身後的關玲,她的頭發也是紅的。李火焰想:這個紅毛女生,心也太高了。背後有兩個知青趕上來,兩個人都背著槍。李火焰問:“發槍了?”背槍的人詭秘地笑一下,很快進了岔道上的高粱地。
關玲停住,被莊稼聚起來的風掀動她頭頂一層層變換色澤的頭發。
關玲說:“我想照一張握著槍的相片。”
李火焰說:“偷去!”
現在,兩個人繼續迎著落日走,大榆樹屯的雞叫已經聽見了。毛道變得筆直,李火焰第一次注意到關玲金紅色的背後。李火焰想:女生嗬,多好,多健康。
李火焰突然不餓了,他計劃偷槍。
58.殺牛
殺牛的人抽一根銀杆煙袋,盤腿端坐在乘降所後屯生產隊的炕沿上。殺牛人說:“先看看牛。”隊長也盤住腿,但是,他是坐在炕中間說:“趴在馬槽底下那頭黃牛。”黃牛在馬槽下麵不算趴著,它的兩條腿跪在泥地裏,有點兒痛苦的姿勢,眼睛裏有了一層淡黃的翳。隊長說:“牛沒毛病,就是老了,幹不動了。”殺牛的人說:“光吃不幹,還留它幹啥!殺吧。”他下了地,講殺牛的報酬,他帶一個幫手,要全套牛下水和牛頭。隊長臉上很明顯不太愉快地說:“下水腦瓜你挑一樣。”殺牛人不說什麼,拿著銀杆煙袋往外走。
隊長的父親一直在院子裏簸新收的葵花子。隊長望著殺牛人甩兩條很長的胳膊走遠,他說:“瞅他舞紮那根破煙袋,查查他是個啥成分,又惦心牛腦袋又惦心牛下水!”
隊長的父親老石墩抓著葵花子說:“這頭老牛,具體戶就能殺,那幫小生荒子,煽他幾句,啥不敢幹?還省了牛頭牛下水。”
夜裏,全錦繡都停電,乘降所後屯的知青點了長撚油燈商量殺牛步驟。喜歡畫畫的知青鋪開報紙,幾筆畫出一頭躺倒的動物,方形的頭,沒有五官,四隻蹄子捆在粗木杠上。沈振生說:“畫牛容易,咱真能殺一頭活牛嗎?”知青都說:“有什麼殺不了,它都老成那樣,就是年輕力壯的也照樣給它放倒!”知青們說得興奮了,在炕上來來回回地走,油燈照出比真正的人高大兩倍的影子,忽忽地飄過屋頂。幾個知青突然吹一聲口哨撲到炕上,把正畫牛鼻子眼珠的知青撲倒騎住,拿手指頭戳住他的喉管,唱樣板戲:
怎禁我正義在手,
仇恨在胸,
以一當十,
誓把那反動派一掃光。
殺牛的這天非常晴朗,天空紫藍,莊稼正在太陽底下變顏色,高粱變紅,穀子變黃。大地要換衣裳了。現在,黃牛看見有人從生產隊倉庫裏推門出來,頭頂粘著灰青色的蜘蛛網,一直繚繞。他們把袖子挽得很高,邊走邊猛力拖拉著一大捆麻繩。黃牛好像明白了,堆下去,誰也沒注意到,黃牛像一片倒塌了很久的房子,爛磚碎瓦,永遠都不能拚合的一攤。牛整個身體倚住黃泥矮牆,它想倚緊了,牆給曬得暖和極了。牛嘴裏的苦草沫流淌過下巴,滴在一些活著的草葉上,和大地連成無邊無際的一片。兩個知青背對著黃牛放下繩子,它活靈靈地快速盤落在地上。
知青們非常短促地發出喊聲,一起撲向黃牛。現在,看不見牛了,隻有人的肢體,按事先的分工按住牛的各個部位。沈振生感覺和他的膝蓋互相頂著的牛腿用力弓起,他對抗的是整條牛的力量。沈振生的眼前幾公分裏就是黃牛腿上的血管,最粗壯的蚯蚓,最有肥力的玉米根,而且是正活著的。乘降所後屯裏升起大團明亮的塵土。沈振生想到了殺人。沈振生想:牛,你怎麼不叫喚!牛脖子轉過來,黃亮的皮打了許許多多的皺,牛極力想蹬踏住踏實的地麵,但是大地突然傾斜得這麼厲害。牛想:頭頂上一半綠一半藍,是翻車了嗎?
牛看見自己的紅色,慢慢鬆了渾身的勁,牛的血像連續射向泥土裏的筆直的短箭。牛倒下去,並沒發出多大的響聲。所有的人,包括圍住看殺牛的大人孩子,都不自覺地掩住臉,不停地咳嗽。上年紀的人說:“牛嗬,可憐見兒的。”
知青們帶著榮耀的感覺,走到生產隊飲馬槽裏洗牛血。他們都說:“這黃牛,怎麼不叫喚!”
老石墩說:“具體戶真有尿性!按倒了,活活把條小命兒給捏了。”
知青們說:“原來殺牛不比殺豬難,豬那陣窮叫喚讓人受不了,這黃牛大概不痛,不知道咱們要殺它。”
沈振生沒離開土牆,他要靠一會兒再走。隊長說:“挪挪窩兒,你不怕腥騷?”隊長指的牛血味。沈振生說:“我對你說過,小生荒子幹的事兒,我不行了,老了。”
隊長磨刀卸牛分肉,從屯子東到屯子西,每戶來領。隊長不怕麻煩,放出一塊肉就重複一遍。他說:“眼瞅開鐮了,不能藏奸偷懶,牛腱子肉進了肚,咱得顆粒歸倉。”農民捧上向日葵葉子來托那老紅色的肉,都順著隊長說,顆粒歸倉,顆粒歸倉。心裏想著煮肉香味。煮爛老黃牛肉費了很多柴禾,全乘降所後屯的炕都熱得不敢坐,知青們在集體戶牆外黑黑地蹲成一排,捧著碗呼呼喝湯。抱柴禾過來的女知青說:“有照相機給你們照下來,就是一溜兒勞改犯。”黃牛肉的膻味隨著秋風從乘降所後屯人們的嘴上傳遠,他們感覺嘴唇比平時肥厚了一層,好像這不再是自己原本的兩片嘴唇了。
吃過牛肉以後,知青們感覺身上鼓起了殺更多條牛的力氣,他們像英雄一樣挺著穿過屯子,列站火車軌道上。乘降所裏有燈亮,大家想起瘦瘦的李鐵路。有人說:“那麼幹巴,一個掃堂腿就撂倒他。”馬上有人接著說:“緊接著就下刀子,刀用不著太長。”第三個人說:“沒油膘,太瘦。”
黃牛給吃掉的第一個早上,知青們被奇怪的吼聲吵醒,又低平又沉悶的吼叫。開始,沈振生說:“火車叫。”知青們起來往外走,隊裏十幾頭牛正擠在一起,麵對著那堵矮泥牆,低著頭叫。砍了新鮮的玉米秸送到牛嘴邊,它們也不理,牛嘴巴悶進土裏。老石墩對他兒子隊長說:“沒轍兒了,趁開鐮前,把牆推倒了重砌。”
隊長問:“它們想啥呢?”
老石墩說:“人有人味,牛有牛味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