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緊張的季節1(2 / 3)

知青們扯著破大衣向黑暗裏走,有人說:“我們這是戴鐐長街行,革命烈士英勇就義了。”郭永問王力紅在哪兒,女知青說,沒來,說腰疼了。想想給王力紅稱肉,大家又快樂了。每人學王力紅喊叫一遍,每人的模仿都不同。

郭永說:“王力紅真是個寶兒嗬。”

現在,王力紅在黑暗的集體戶裏穿衣裳,她靠住牆,想自己的事情,謀劃明天早上找哪個領導。王力紅把褲腰提到很高。她對著牆說:“連剛下來兩天的小屁孩兒都欺負我,我快成瘋子啦。”

69.橡樹底下

山上,略微向陽生長的大橡樹都紅了,兩株紅樹下麵呀呀地坐著紅垃子屯保管員劉青的女兒。那是一隻元寶形的筐,蓬蓬地墊了包玉米的乳白色嫩葉。半歲大的孩子拍著筐沿,從她的角度看天空,它像絮在玉米葉中間,一塊剪成圓形的藍布片。

孩子有時候看見劉青拿袖子擦那張有棱有角的臉,又往玉米樓上舉棒子,他的一溜結實的腹肌都露出來。孩子還看見她母親,正用大拇指的指甲試鐮刀,這種時候,母親會把舌尖吐出一點兒,顯出了做事情前的極度認真,顯出她要幹一件精細入微的活兒。孩子看見馬車來來回回,轉動著有大斑紋的黑橡膠輪子,馬們很多的細腿,嗒嗒地走。金黃的玉米棒子堆上了玉米樓,飽滿的玉米粒掉在場院的硬泥地上,活蹦亂跳地。劉青的女兒就在這些瑣碎的事情中間,一會兒哭一會兒玩一會兒睡覺。

劉青拿著幾條粗麻袋走。他女人叫住他說:“聽人家講,全錦繡的知青要開會了,收了莊稼就開。”劉青說:“和我啥關係,我不是知青。”女人說:“那你是個啥!”劉青說:“我是社會主義新農民。”女人說:“你死心眼兒吧,新農民!”劉青說:“不跟你說,我跟我兒子說話去。”他往大橡樹那兒走。上午樹還通紅的,一個中午,紅葉落了一半,現在,最紅的是樹蔭下。

女人誇張地邁開步,往莊稼地深處慪著氣走。女人說:“死強眼兒,非要把知青說成農民,把姑娘說成兒子,拿這傻人咋整呢!”

劉青把一根玉米棒子放在裝孩子的筐裏,他說:“兒子,這就是糧食。”

孩子抱起玉米棒子想啃它,可惜她的嘴巴太小,又沒生牙齒。劉青像欣賞一幅年畫,欣賞女兒和玉米棒子。

女人使勁地朝樹底下喊:“家去燒火了!”

70.馬列寫詩和吃鵝肉

馬列下地幹活,一定在口袋裏裝一個線釘的小本子,休息的時候,順手寫幾個字。田家屯七隊的農民說:“你寫些啥,朗一段來解解悶兒。”馬列本來歪在亂草裏,腰像灌了醋精一樣酸,說到朗誦,馬上直直地站起來。馬列翻開本子讀出兩句:

腳跟站田頭,心想全世界。

農民說:“腳跟站前頭?那咋站?腳跟朝前,腳尖朝後,那不是顛倒了!膊羅蓋兒朝前啦?”馬列想解釋,田頭,不是前頭。但是農民看見送水的人顫顫地扇著扁擔來了,全擁過去搶水上漂著的瓢。

錦繡農民下地勞動分成幾個時間段,從早起下地到吃早飯是第一段。公社的幹部們執行公家的規矩,吃了早飯才工作,他們出門的時候,農民已經第二次下地了。錦繡公社的王書記帶上他的鐮刀到了田家屯七隊。鐮刀是王書記父親留下來的,刀隻有一根手指頭寬,鋒刃發青。王書記象征性地割地。田家屯七隊的隊長和會計在屯子裏織布梭子一樣跑,找幹淨的人家派這頓午飯。一會兒,王書記跟著拉穀子的馬車回到屯子裏,他說:“四兩糧票二毛錢,老規矩。”隊長說:“你還割了一頭咱莊稼,合五個工分,還不值晌飯錢,掏不掏都中。”這個時候,場院上的高音喇叭響了,田家屯的廣播員說播送田家屯七隊送來的稿件:“秋風浩蕩紅旗吹,公社書記到咱隊,手舞一把小鐮刀,豐收喜訊惹人醉。”王書記仰望著喇叭笑,他說:“寫得真的好,田家屯還有這樣的人才?”隊長說:“八成是具體戶的小馬寫的,平常就他好這一口兒。”王書記說:“去招呼他過來,我看看他啥樣兒,寫得好兒,還一把小鐮刀,觀察得細呀!”隊長馬上喊人去集體戶。

馬列說:“真不是我寫的。”

隊長說:“是不是你,這陣兒你得給我頂上,又不是殺人放火,你怕啥?”

王書記上了炕,紅亮的小炕桌擺上了,白糖水沏了一碗。王書記從窗口叫隊長和馬列。滿屋子都是肉香。馬列脖子僵硬地坐下,正對麵炕裏是**穿軍裝招手的年畫。隊長剛坐下就說:“隊上爛糟的事兒沒辦,馬列好鬆兒地陪書記吃。”隊長急急地夾著衣裳走,他想著自己家裏收白玉米,他家灶上還沒點火,女人正在地裏,膝蓋下著力壓緊玉米秸捆,隊長看見地裏勞動著的女人破馬張飛地滿臉頭發。然後看見他的兒子在玉米地裏爬。

馬列低著頭吃飯,大碗裏的肉浸在透明的油汁裏,屁股下麵炕熱得厲害,兩瓣屁股輪換著,不敢踏踏實實地挨住炕。

王書記說:“第一次聽說叫馬列的,你的官兒比咱**都大,老資格革命家。”王書記又說:“小馬慢點兒吃,隻要好好幹,前途是光明的。”

馬列答應著,頭上冒汗。

畫上的**想:這個青年人太緊張,這個小幹部的派頭擺得大嘍!

王書記說:“招工的消息到了,你知道不?”

馬列說:“我剛下來半年,沒資格參加。”現在,馬列光著兩隻大腳在地上找鞋。一條黑黃毛相間的狗正趴在王書記的膠鞋上睡覺。馬列終於逃出來了。門外站了一個男孩,兩隻漆黑的手正抓一隻油亮的鵝腦袋啃。馬列才知道他剛才吃的是鵝肉。在井台上喝了半柳罐鬥涼水,馬列漸漸平穩了,回集體戶先掀鍋,找玉米麵餅子。

炕上的人全在午睡,個個睡得正幸福,像太陽地裏曬著的大甜瓜。馬列躺下嚼餅子,幹硬的金黃麵渣落滿枕頭脖頸和臉。馬列終於慢慢自在了。

71.高長生使風聲更緊急

知青們說:“天老爺,我的腰嗬!”

農民說:“人到了三十才長腰眼兒,你們還差十好幾年呢!”

知青用鐮刀的木把用力擊打腰眼,身後明顯發出悶悶的聲響。知青說:“這不是腰是什麼,還能是大腿?”

知青們捶打著腰進了炊煙貼地的荒甸子屯。光禿的院子裏正有一個陌生人在擦臉,毛巾雪白得簡直不是凡人用的,白得紮眼。集體戶的屋前屋後全是香皂氣味,剛潑出去的洗臉水滿院冒著熱氣。

知青們說:“你是誰?哪個綹子的?”

洗臉人說:“我是高長生,就是這戶裏的人,公社名冊上寫著呢。”

知青們都倚著牆忽忽拉拉站成一排,站出一股逼人的陣勢。知青們想:“高長生**人,仗著能搞化肥,影兒都不沾,要真有尿性,別在下鄉露頭兒。”

十幾個知青沒一個人穿著不漏洞不翻揚出棉花的衣裳,灰藍黑黃一片斑駁的破布。知青們說:“你上我們戶幹什麼?”

高長生有點兒害怕。他說:“辦點兒私事。”

知青們全笑了,亂七八糟地晃著說:“這年頭兒哪還有公事,全是私事,今天你不說明了是什麼事兒,讓你跟燒火的高粱秸一樣,立著進來,順著出去。”

高長生拿書包裏的糖塊給大家分。知青們一次嚼三隻糖,掃一眼集體戶的火炕上,沒見新鋪蓋卷,這個叫高長生的兩手空空地下鄉了。知青們想:這**人是個信號彈,招工的事兒快了吧?後來,端上兩大碗土豆醬吃粥,各人捧著碗想各人的心事。一個知青說:“小子,你是不是想占我們荒甸子的名額?”高長生說:“占了你們的,我敢來!占了,我是孫子。”後來,沒人再理高長生,等大家想起他來,他已經從後牆溜掉,正縮在十裏地以外,乘降所的房後。那一帶是李鐵路堆垃圾的地方。高長生兩隻腳陷在幹白菜葉子裏,往城市去的火車還有三小時才到。高長生打著寒戰,在心裏對他父親說話:錦繡的荒甸子屯是個匪窩。我在這兒,非給他們掐死在大地裏。

中午,黑雲彩壓住大楊樹梢,很厚的雪就在頭頂上。錦繡公社食堂沒生火,連做飯的老師傅都回家收莊稼了。荒甸子屯的男知青忙著在大衣外麵紮了麻繩或者電線,下地的時候嗆著冷風幹活,他們也這副裝扮。男知青說上錦繡探風去,讓女知青做上好吃的,等他們的消息。女知青說:“哪兒有好吃的,有土豆有玉米有半壇子馬料鹽。”男知青不仔細聽,黑壓壓一片,跳躥上了旱道。出屯子時候不足十人,半路上,聚了三十多,都是知青。臨時沒紮大衣的人,緊緊挽住兩扇衣襟,顯出精長有力的腰來。

知青們站在公社大院裏,踢起的灰土翻滾著。知青們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趙幹事你從灶坑眼兒裏出來!”

公社隻留了一個看門的,是大師傅的親戚,身上沾著大條的穀草出來。他說:“頭頭腦腦兒的都下去了。”

知青們說:“你是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