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穀草的說:“哼啥嘍囉兒都不是,幫大師傅看一下晌的門。”
知青們自己威風凜凜,圍著公社走了幾圈,最後對著公社土牆排成一長隊,隨著口令同時解手,紅磚的牆**地變出半截深紫顏色,因為沒做到同時,互相罵了一陣,重新解手已經不可能。有人學著猴聲怪叫:“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實在沒趣兒,才漸漸散了。雪憋著勁,就是不下來,大地輕了,輪到天空變沉。
荒甸子屯的知青說:“再見到高長生,根本不說話,撩他的上衣兜住腦袋,一頓胖揍,揍到解氣拉倒。”另一個知青說:“把他砸成個肉餅我也不解氣。”
女知青正在燈下麵挑馬料鹽裏的草稈沙子,聽見旱道上的響聲,都跑出來問消息。聽說白跑了一趟錦繡,氣得把挑出來的雜物又都倒進鹽裏。男知青說:“沒白跑,每人送了一泡尿。”
72.陳曉克熬到頭兒了
陳曉克和一個小知青在馬脖子山腰曬太陽,他們枕住玉米秸垛,感覺總有玉米棒子墊著,堅硬,墊得人不舒服,陳曉克不斷地挪動,最後,挪出兩米遠,才找到個柔軟的地方。他用很長很長的時間觀察自己的一雙棉鞋。坐在兩米以外的小知青把硌了自己的玉米棒子抽出來,甩到鬆樹叢裏,一連甩出去五根,手還在背後摸索。
陳曉克說:“那是糧食!”
小知青說:“硌著我了!”
陳曉克說:“那也是糧食!”
小知青不情願地抄起袖子,聳著肩看天。馬脖子山的鬆林想:這幫孫子輩下鄉的小崽子,越來越沒人性兒了!拿玉米棒子當手榴彈撇。有騎車的人扭著騎上山道,扭得像個瘋狂的舞蹈者。走近了才看出,是公社的鄉郵員。鄉郵員跳下車說:“陳兒,你四仰八叉地挺自由,有你的信,還不快溜兒過來。”陳曉克從來沒收過信,從下鄉那天起,連一張紙片也沒收過。他狂奔著去接信,奔跑得山川飛掠。
陳曉克看見他父親潮濕蟲樣的字跡,突然朝著北風連唱了幾句:
怎知道今日裏,
打土匪進深山,
救窮人出苦難,
自己的隊伍來到麵前。
找到兩捆頭搭頭的玉米秸之間,陳曉克才唱完麵前兩個字的拖腔。他把父親的信看了無數遍。然後,陳曉克夾起大衣跑,實際上他最想飛。
本來,陳曉克和小知青守在玉米地等待拉莊稼的馬車,可是馬車把這塊山地給忘了。小知青問陳曉克:“你上哪兒?”陳曉克說:“走走。”
漫無邊際地走進了馬脖子山隊的場院,兩垛穀草挨著像兩個新鮮的窩窩頭,陳曉克想象在兩垛穀草間來回跳躍,一定感覺好。他在地上跨步,測試著距離。小紅穿件灰棉猴來了,那古怪的棉猴兩隻口袋斜縫在胸前的位置,小紅把手插在那裏,好像想守護她前麵的兩隻桃形**,好像提醒人,她長了一對特殊寶貴的東西。陳曉克說:“小紅,你過來。”
除兩垛穀草以外,陳曉克眼角的餘光裏沒見到別的,沒人。所以,他重重地揉抓那條棉猴的前襟,應該感覺不錯的地方。可惜,抓到的淨是死棉花。陳曉克說:“把這個破爛玩意兒給我脫了!”小紅說:“人家不是人,不知道冷?”陳曉克說:“我全脫了,你也脫!”他把大衣甩在青石滾子上,玉米糊子一樣散著爛線頭的秋衣也甩了。陳曉克的背心在太陽下麵露出密麻麻的洞,分布得太均勻太協調了,想故意用畫筆點,都弄不到那麼好。陳曉克一用力,背心撕開,成了無數軟布片。現在,一身的莽撞肌肉閃著黃銅的光。陳曉克擂擂胸脯說:“看看,全是在錦繡的馬脖子山長出來的腱子肉。”
把自己脫光了的陳曉克忘了該去喜歡那個叫小紅的女人的**,他是為自己的心情才迎著冷風**上身的。
小紅說:“你瘋了嗎?”
陳曉克把小紅拉過來,那條棉猴正麵的六粒扣子,一顆一顆冰著陳曉克。他噴著熱氣對小紅說:“我要走了,我陳曉克熬到了頭兒!”
小紅說:“哥,真的嗎?你帶著我走!”
陳曉克突然停住說:“我為什麼帶你?”
現在,陳曉克上身的皮膚有了青白堅硬的一層光,疙瘩突起,陳曉克好像披了一張獸皮。
小紅說:“哥,你冷,身上不走血了。”
陳曉克一隻手撿著衣裳們說:“和你沒關係!”
73.怪誕的事情
穿破大棉褲的朱老太婆快速地往荒甸子屯走,快得土道林帶大地都跟隨她的破褂子左右搖晃,快得襖和褲子的裏麵都是汗。進了自己家的院子,她麻利地解開褲上的布帶,彎著,把藏的幾條玉米棒子掏出來。朱老太婆這麼做很坦然,以為沒人發現。黃鼠狼聞到了某種熟悉的氣味,朝這個方向吸著晶亮的鼻子。
有人在土牆外麵問:“老朱婆子,你忙活啥呢?”
朱老太婆說:“我回來方便方便。”
外麵的人說:“你多大的尿泡兒,大地裏不夠你個老婆子方便?”
朱老太婆臉上不自然了,皺紋全緊上來。她隻好挽緊了褲腰,褲腿下麵突著,裏麵還藏著玉米棒子。這個時候,她看見黃鼠狼在天空上停著,不慌不忙,好似想飛走又想停住,兩隻眼珠盯住她看。朱老太婆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地裏走。黃鼠狼一直跟住,她停下,它也停下,就在荒甸子上方,金毛拂蕩。朱老太婆不敢抬頭,摘了片大麻葉擋住前額。
朱老太婆有過當神婆的經曆。有一些年,她能招來鬼神附身,附近住的農民在笱籮裏裝上小米紅豆專門請她驅病消災。有一個飄小清雪的晚上,朱老太婆正想拽下那顆懸蕩的門牙,她被招呼到隊上開批判會。隊部的炕上放了兩盞煤油燈,帶著黑煙的長撚兒左刮右飄。劉隊長喊她站到人前,她還撅在炕上找棉鞋。劉隊長吼了一聲說:“立刻亮兒地下來,接受批判!”朱老太婆才知道批的是她。一晚上的煤煙,把她的鼻孔熏得又黑又大,活動的牙也不知覺地沒了。出了隊部的門,神婆朱老太婆成了最普通的農婦,頭發變得飛快,別的老人是變白,她是變黃。朱老太婆站在門框下麵發誓說:“啥個鬼啥個仙,再來折騰我,我吐口唾沫淹死你!”
大地裏的知青們一坐下就再不想站,望著幾米外的水桶,坐著扭動屁股,挪過去喝水,一邊喝一邊向前吐出草末樹葉。一個富農說:“咋跟孫臏一樣?”知青說:“孫臏是哪個屯的孫子,敢跟老子一樣?”富農頓時不說話了。
劉隊長過來喊知青說:“你們上老朱婆子家,看她當院裏是不是藏了隊上的棒子。”知青說:“隊上的棒子長什麼樣?叫它,它答應嗎?”劉隊長說:“我有透視眼兒,麻溜兒去!”知青得了最高的信任,在大地裏散掉的力氣又都回來了。五分鍾以後,他們跑回來,衛兵一樣威武地默立在劉隊長身後。
劉隊長對向陽坡裏的社員說:“今兒個,我早起看了皇曆,皇曆說有的娘兒們手爪子又刺撓了,不抓幾把東西難受,抓個人家的舍不得,抓隊上的,就掖在身上,就會兒,我要查查,查出星蹦兒地(個別),可別怪我損,偷一罰十!”
兩個婦女的腰上別了玉米棒子,認了錯放掉。劉隊長盯住朱老太婆,“你這條棉褲能裝一囤子。”朱老太婆說:“你找著一囤子我再賠上一囤子。”劉隊長說:“解綁腿給我瞅瞅!”
綁腿的布剛鬆開,又黃又沉實的玉米棒子全掉出來。站在劉隊長身後的幾個知青都從後腰裏抽出黃玉米棒子,在朱老太婆家裏搜出來的。劉隊長說:“老朱婆子,認罰吧,查查是多少!”
整個下午,荒甸子屯的人總聽見不遠不近的地方有人唱地方戲。晚上,朱老太婆的女兒跑回家問:“媽,你一下晌喝喝咧咧唱個啥!”現在朱老太婆的嘴裏進進出出許多白沫,在沒月亮的晚上,昏老的眼睛放著光。
朱老太婆說:“我是黃仙,小丫頭,你有眼不識泰山。”
女兒趕緊拿衣裳襟兜住朱老太婆的頭說:“我的媽,你小點聲兒!”
朱老太婆突然放開嗓唱,發出極大的聲音。按一個老太婆的音量氣脈,不應當有那麼大的響動。荒甸子屯的人都上了炕,又忙著往身上套衣裳下地。他們說:“多少年沒瞅這熱鬧兒了。”還遠著,已經聽見朱老太婆唱的:
玉皇大帝穿龍袍,
滿地滿天金銀寶。
集體戶的男知青抱了麻繩跑,想捆人。他們說:“裝瘋賣傻。”守在井台旁邊的劉隊長突然不強硬了,推知青回去。劉隊長說:“這事兒拉倒。”麻繩越纏越亂,弄得幾個知青跌跌撞撞,他們說:“憑什麼拉倒?”
天亮以前,守住朱老太婆的女兒兒子都睡了。朱老太婆光著腳走向光禿的莊稼地,霜跟碎銀末那樣。靠近屯子邊緣的人家都聽見怪聲。朱老太婆忽忽悠悠地唱:
天兵天將下了山,
十裏八村起黑煙。
本鄉本土我不惹,
外鄉惡鬼的魂兒不散。
劉隊長趴在炕上烤他的寒胃。劉隊長說:“老朱太太八成兒真中了仙,惹唬不得。”他女人臉上帶著寒氣說:“就是,別出事兒嗬。”劉隊長說:“外鄉人還有誰?退伍兵最招人煩,可沒見他偷雞摸鴨子,要出事兒就是具體戶?”他女人歎了口氣,又說:“就是,這幫孩子,啥也不怕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