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紅像身上給刺了無數小刀的動物,在幾個人的抓緊中騰空翻動,幅度越來越大。她是一條痛苦的活魚。活魚喊:“殺人了!”
郭永的手鬆開,王力紅的上半身沉重地著地,她開始罵最難聽的話,那張嘴越罵越尖,越罵越尖,王力紅快速張合著罵人的尖嘴,扯著褲子,又鑽回棉被下麵。郭永想:沒意思,睡去!有人把整捆的柴填進灶裏,鍋灶開始像肺病患者咳著,吐出濃白微黃的煙。
一個男知青說:“我第一回碰女的。”
另一個男知青說:“誰是第二回?”
郭永眼睛看著王力紅,他說:“王力紅也叫個女的?”
郭永上了炕,忽然想到一句西哈努克寫的歌:
你是一口大鍋(國),
待人彬彬無(有)理。
唱過這兩句,郭永立刻蒙住頭睡了。
85.養五條狼一樣的狗
金榜背了很沉的麻袋在雪地裏走,燒鍋的人從來沒見金榜這麼用勁兒地背過東西。他們說:“是新出鍋的杠頭(饅頭)?”金榜停住說:“杠頭會喘氣嗎?這是活物。”金榜背回五隻黃色小狗。敞開麻袋,它們走得遍地都是,抖著全身的絨毛。
因為五條狗的嘴巴比普通狗尖長,金榜以為它們能長成狼,起碼像五條狼,費了很多口舌才從留長指甲的老獸醫那兒要過來。燒鍋集體戶的人都喜歡狗,他們按皮球那樣按住狗頭,給它們起名字,得了名的狗立刻掙脫開,警覺地都靠到泥牆下麵。狗想:我要回家!
金榜提著切菜的刀出門,曠野上立著幾十根粗壯的向日葵稈,向日葵頭早沒了,隻有黑色的稈,枯竭頑強地勾立在雪裏,哭一樣叫。寒冷把什麼都給凍脆了,人和刀都還沒用力,一棵向日葵稈帶著雪倒下。這個時候,金榜看見對麵農民家的土坯牆。他說:“土坯好,結實。”搬運土坯的金榜像一節工作著的黑色火車頭,噴著大團的白汽。菜刀被忘在雪地裏,隻露一截木柄。天和地連在一起,是冬天的那種睜不開眼睛的昏黃。金榜想:我要搭最嚴密的狗窩,讓它們見不到一個生人,看金榜養育出五條惡犬來吧!
楊小華一直在廚房裏忙,她的兩隻小手凍成了血塊的顏色。她把菜和鴨蛋分別擺進窄口的壇子裏,還不斷地撒進馬料鹽。下午,她聽說馬脖子山的陳曉克填了招工表格,就沒再離開廚房,一遍又一遍抓鹽。濃鹽滑潤如油,她努力穩住壇子的口,感覺它會變扁、扭曲,會滑掉在地上粉碎,會七零八落地飛,整個冬天的菜都在這裏,所以,要用力按住,不能失手。她絲毫都沒感覺,壇子和手背上全是楊小華的眼淚。
狗的窩搭在牆外,但是金榜他們把狗窩的門開在屋子裏。這個晚上,幾個人輪流用電工刀跪在牆角給狗窩剜門。熄了燈以後,五條狗在陌生的窩裏淒厲地哀叫,全燒鍋的人都沒法睡覺,雙肘支在穀殼填充的枕頭上。他們說:“可憐見兒的哪旮狗仔子號?”金榜把煤油燈點亮,狗不叫了。金榜在地上放一塊玉米餅說:“出來吧,給你自由!”狗想:這是啥地方,我要回家!煤油燈又吹了,狗又叫,隔著牆仍舊能看見手電筒燈泡大的十隻眼睛,很焦灼。
楊小勇在完全**的身體上裹緊了大衣出門,突然撞見黑暗中的楊小華,他說:“我以為是鬼呢!”
楊小華說:“你姐是鬼嗎?”
楊小勇說:“黑燈瞎火,誰待在外屋!”
楊小華說:“給個亮兒,狗就不咬了,咬得心難受。”
楊小勇說:“你哭了,姐?”
楊小華說:“我楊小華是不甘心嗬!”
早上,沒弄出一點兒聲響,金榜他們頂著風往錦繡去,要給楊小華出氣。橫橫縱縱的路上,撿糞的農民剛出門,遊魂一樣抄著袖。半路上,金榜他們說定,進了公社大院就開始罵,指名罵那個從來沒在大地裏幹過就填了招工表格的高長生,幾個人想了四十多句絕不重複的罵法兒,由金榜領罵,楊小勇配合,隔一會兒喊一聲:“該走的走不了,不該走的都溜了。”剛出門的時候,他們還有點兒替楊小華義憤,到接近錦繡公社,心裏甚至隻剩快感了。
公社大院裏沒見人,積雪倒掃得幹淨,遍地畫著掃帚走過的痕跡。小協理員跑出來說:“官兒都上外公社開現場會了!”
金榜踢那棵快楊,它把身上的積雪都抖落在院子當心。金榜說:“人都快死了,知道不?”
小協理員說:“你說誰快死了!”
知青們說:“我們還能說誰,錦繡這地場兒的知識青年快死了!”
小協理員的口氣緩和了一點兒,他說:“你們可真能來懸(誇張)。”
金榜一下變了臉,準備罵高長生的話,現在轉向了王書記和趙幹事。鄉郵所的女話務員包了很厚的圍巾,探出碩大的頭來看一眼又回去。照相館的王樹林剛進公社大院,金榜抽出腰上結著大疙瘩的麻繩,突然甩過去說:“看鞭!”王樹林馬上沒了。罵,使身體發熱,但是也很快疲倦,金榜他們想回集體戶。路過錦繡小鎮上最氣派的一垛玉米秸,它完全像一座大城堡。
楊小勇說:“這是他媽誰家的?官兒硬,柴禾垛也豪豪(威武)著!”
金榜說:“不順眼,是不是?”
另一個知青從貼胸襟的地方,摸出火柴盒,他的懷裏像剛給剖開,沒來得及縫合那樣,一層一層翻開著。
金榜從空中抓住火柴盒說:“燒他姥姥個屎的!”
知青們全張開大衣,圍成一圈來擋風,像上百隻黑雕圍攏著豆莢大的火頭。很快,火燎燃了玉米葉子,遇見雪噝噝地響,燃成懷抱大的一片。火的中心是白的,外麵才有歡蹦亂跳的黃紅色,黑煙隨著風跑。
燒鍋集體戶的知青在旱道上飛奔,他們想:跑出一裏地,看看咱點的熊熊大火,濃煙衝天!並沒有到一裏地,他們忍不住回頭,可惜積雪和不順勢的風把火頭給熄了,玉米秸的城堡凜然不動。縱火者也沒了精神。
現在,金榜他們看見燒鍋集體戶。楊小華戴著男式狗皮帽子正低頭講話,對五隻狼臉的狗。金榜想起他們還有狗,又快樂了。金榜說:“從今天起咱們要訓出全錦繡最惡的腿子!”
這個夜裏,狗還是哀號,頭半伏在地麵。錦繡公社院牆外又發現被人寫了字。小協理員不彙報也不緊張,提半桶淘高粱米的水潑過去,反動標語馬上給發紅的冰凍住。小協理員不小心弄濕了的手也給凍在水桶梁上。趙幹事問:“寫些啥?”小協理員說:“沒許唬!”
金榜被狗叫得沒法睡,連夜開始了他的馴犬計劃。整個冬天,他經常提著一條豬肉皮,引逗著狗聽他說話。金榜說:“瞅瞅這個人,尖嘴猴腮的,叫楊小勇,是哥們。”再瞅瞅那個人,一個個全介紹過。講到楊小華,他說:“那是咱楊大姐,最可愛的人。”狗揚起它們天真忠誠的臉,狗的記憶比人好,因為該它們記的事情不很多。金榜還沒說完,狗已經想到了。狗想:其他的都是仇人,咬他姥姥屎的!沒錯兒。
金榜兩隻手都拿著玉米麵餅,左右地吃。他說:“明年,咱就鳥槍換炮了。”楊小華說:“多可憐的狗,放它們去見見太陽吧。”金榜說:“不行,我讓哥兒五個恨一切,到關鍵時候,撒出去也替姐你出氣。”
楊小華說:“我算個什麼。”
金榜說:“這年頭,誰也不算什麼。”
86.鑽在柴禾垛裏說話
兩個知青,其中稍稍胖的剛從錦繡照相館出來。脖子上扭著一條灰圍巾的王樹林扯過一張紅紙片。他說:“拿這個取相。”胖知青說:“啥玩意兒,管用嗎?”王樹林說:“咋不管,我認就管用。”胖知青很懷疑,看那紅紙片。王樹林說:“寫字不?”胖知青說:“別人都怎麼寫?”王樹林說:“每年招工走的都寫崢嶸歲月。”胖知青說:“我加一個‘稠’字。”王樹林說:“不好,愁啥,回去的愁,剩下的還咋活,還找根繩吊死?”胖知青想這個“稠”字的寫法兒,想不出來,決定不寫字。胖知青給瘦知青領進了集體戶的柴禾垛中間的空洞。
瘦知青懇求胖知青把招工的名額讓給自己,他以半個月後征兵的名額交換。瘦知青有點兒詭秘地說:“好兵種。”胖知青說:“半個月以後的事兒誰敢想,到那時候我走不了呢?”瘦知青說:“我帶你找公社王書記,咱當麵兒說,你還不信,咱上縣,武裝部長是我叔。”胖知青說:“連相片都照完了,頂多五天我就回家了。”瘦知青說:“新兵入伍,哪人不上照相館,戴花還端槍,我是近視太厲害,怕進了新兵連給退回來。”
胖知青說:“這麼多年,咱倆挺好,這回我不行,多一天我都挺不了,我得走。”
瘦知青聽見胖知青的話,稀裏嘩啦地跪在幾乎沒有光亮的玉米秸垛裏麵,人一下子給陷住,看著又幹又小。瘦知青說:“我求求你。”
胖知青幾乎和瘦知青同時跪下去,許多玉米葉子從空洞上方落下來。胖知青說:“我從來沒對人說過,我媽癱了兩年,去當兵,我一定見不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