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姐姐把弟弟叫到房後
楊小華把楊小勇叫到了屋後,從那地方看見冬天的野外,荒涼,好像從沒有過人煙。品文吧一隻可憐的雞在土牆頭上走,離了群,正一聲一聲淒涼又大聲地叫,脖頸挺得像個王子。這個驚恐王子出生晚了,大雪已經落地,它翅膀剛生出來。楊小勇猛然做出撲雞的動作,身上披的黑大衣頓時跟著他匍匐下去,像十倍於鷹的猛禽。楊小勇跺他帶鐵釘的大頭鞋,雞驚得先伏地,很快驚叫著從牆頭上消失。
楊小華說:“一隻雞,你嚇它幹什麼?”
楊小勇說:“死雞崽子,我看著它不順眼!”
楊小華告訴弟弟,她去公社找了趙幹事,趙幹事勸楊小華今年不要跟別人爭了,爭的結局既走不掉又顯得沒有高姿態,還說今年錦繡隻有兩個女知青的招工名額。楊小華對趙幹事提到了楊小勇,說男的好走,讓弟弟楊小勇先走。趙幹事說到年底征兵的時候再考慮。現在,楊小勇突然笑了,是那種陰險奸詐的笑。他的頭光著,大衣領子像碉堡豎在他整個人上端,使他很像沒有頭部的人。
楊小勇說:“你信他的!”
楊小勇聽說,錦繡公社在這次招工中,有三女六男,被公社的人在縣裏直接換成了二女七男。
楊小勇說:“老實,永遠給人踩在腳底下。”
楊小華沒有話說,在姐弟兩個說話的時候,那隻雞又到了柴禾垛上,隻是探長了頭眺望,不叫。楊小華說她要燒火了。楊小勇等姐姐走開,瘋人一樣伏在雪地上狂抓雪團,襲擊那隻沒長大的雞。雞用小圓翅膀狂飛。雞想:這是咋了?
楊小勇不知道他在對誰說:“我還不想回去,拎個叮當響的破飯盒子,不自由。”他狠狠地往集體戶快塌了的牆上吐了口唾沫,它立刻凝凍在那兒,白花兒一樣。
這個下午,楊小勇沒有聽楊小華的,又和金榜一起走了,到荒甸子屯幫知青捕黃鼠狼。雪地上的腳印看準了,他們追蹤到洞口說:“黃皮子,出來迷迷你爺爺我!”罵了一陣,煙熏、灌水、放鞭炮都試了,沒有逮到那種精靈一樣的動物。
這個晚上,錦繡公社幾個重要領導在王書記家炕上開會,確定知青招工回城的人選,為了保密,專門叫了王書記的侄子王樹林來守門。王書記家的正屋生了生鐵的火爐,熱得跟瓦罐裏一樣,外屋的水卻凍在缸裏。王樹林就在水缸和門縫之間向裏麵探視,兩隻腳都凍沒了知覺,隻剩一雙凍脆了的耳朵。除錦繡的知青以外,對這個冬夜裏的會議最有興趣的就是王樹林。每年抽調離開的知青都有人去王樹林的照相館拍照。王樹林一直想通過王書記把他自己也變成知青身份。王樹林把會議從頭聽到了尾,這使他一夜之間變成一座消息寶庫,什麼都給他知道了。靠著描花炕琴的幹部說:“那些年頭多歲數大的咋辦?快三十的老姑娘了!”王書記問:“這樣的還有幾個?”趙幹事說:“起碼十個,像燒鍋的楊小華。”王書記從炕上滑下地。他說:“那麼多人,我哪記得楊小華張小雁的。”
外麵的狗一咬,王樹林就要離開正屋的門,出去巡視。他對狗說:“嗷嗷什麼,耽誤事兒!”後來,他開門把狗放進來,狗偎到灶前,再也沒有聲響了。
楊小勇提著一條硬木板和金榜他們回到集體戶,楊小華已經在煤油燈下麵坐了半夜。沒有打到黃鼠狼的失望讓這夥人直撲到炕上,衣服都不脫,踩著雪疙瘩的鞋蹬在炕沿上。
楊小華說:“那東西不能招的!”
楊小勇說:“看我不逮一條,扒了皮,當圍脖兒!”
楊小華在炕上的黑影裏分不出哪一個才是楊小勇,她守在門口,又想對弟弟說話。
楊小勇在沒有光亮的炕上說:“你怎麼跟個老太太似的。”
楊小華無聲地退回到另外一間屋子裏。她看著燈撚,對錦繡的黃鼠狼們說話:“別跟他楊小勇一般見識,他懂什麼,才十六就下鄉,他是給別人帶壞了,別聽他說狂話,沒招沒惹的,他誰也不敢打。”
84.郭永的快樂
上午,郭永一點兒也不快樂,甚至有點兒怨氣,他正帶著這股氣,在錦繡三隊集體戶的門板上燙圖案玩,郭永拿燒火棍,用頂端的火炭,燒得那扇破門斑斑點點。郭永和人打賭說,燒一隻潮濕蟲的氣味好聞,就是火燎肉丁那種香。他在寒冷的廚房翻撥起積壓了五年的柴禾底,想找條潮濕蟲。裏屋熱炕上的知青不斷變著調子唱一句氣郭永的話:
全都凍死了!
這個時候有人猛力推門,郭永的眼睛馬上給照白了。雪地裏來了幾個知青,進了門說:“密電碼通通地交出來!”郭永說:“什麼密電碼?”幾個知青口頭傳述了一個二女七男的招工名單,其中居然有掛名在荒甸子屯集體戶的高長生,這個人現在大家叫他頭號糞精。郭永想:這個火坑是蹦躂不出去了!他不想看見人,所以向外麵走,再也不追究潮濕蟲的香味。外麵的太陽也發青,雪給照的。青光下麵郭永看見了供銷社賣鹽的人。
賣鹽人說:“郭兒,請你吃豬頭肉,吃不?”
郭永說:“為的什麼,請我?”
賣鹽人說:“才剛,我順旱道往南瞅,瞅見地上一嘟嚕,冒熱氣,近前了瞅,誰掉下一塊豬頭肉,煮得稀乎爛,我就想具體戶的郭兒,咱倆該喝頓酒。”
郭永和賣鹽人坐在供銷社的炕上,這裏暖和得穿不得衣裳,因為有一麵火牆,火在紅磚牆裏麵長尾鳳凰一樣跳舞,比任何舞蹈家技巧都好,還有點氣喘。郭永說:“供銷社的火牆都唱歌,我們那損地方,今天早上,大衣袖子凍到牆上了。”賣鹽人說:“拽掉袖子沒?”郭永說:“沒,拽一被窩子白霜。”賣鹽人撫摸自己的背部說,後脊梁給烤出糖稀了,要出去見風。他回來,又帶了一個知青來吃豬頭肉。賣鹽人準備還人情,一年前,集體戶打狗隊沒勒死他家的黃狗。可是,兩個知青冷落了賣鹽人,在桌上說的都是招工的事情。
郭永說:“連馬脖子山的頭子陳曉克都填招工表了,上個月我還看他給押在群專小屋裏,腰貓貓著。”
另一個知青說:“一說這事,我快給氣成大粗脖子病了,不說,又怕憋出了胸膜炎。”
賣鹽的人開始煩躁,不斷跳下地,往火紅的灶裏壓煤灰。他說:“挨著排唄,早晚不等,都落不下,都走光,你看咱**捕國民黨,最後有剩下的嗎?手蓋兒大的也沒剩下,一網打盡。”
在肉以外,還有酒,直接把盛酒的細缸從供銷社前屋扭過來,缸口掛一隻白鐵的提鬥,三個人共同便用它做酒杯。
郭永提著棉衣出了供銷社。郭永想:風要殺我!風沿著郭永的身邊,一圈圈地吹。風想:這個醉人,要作死!郭永看準了樹,還有房子和巨大的糞堆。他開始走,剛落地的小馬駒一樣。現在,郭永躺到集體戶的炕上,沒有意識,腦殼裏麵空著,過了一會兒,他發覺冷,天正黑下來,冷空氣是藍色,一點點貼近了滿是霜花的玻璃窗。郭永把兩隻手套墊在冰涼的腰下麵,然後抬頭說:“去!”他對外麵嗬斥,玻璃越來越藍,但是,都藍在玻璃外側,並不接近。郭永又說:“去!”他還揮手,自己也說不準想驅趕什麼。這個時候,聽見對麵女知青屋裏有幾個人同時咳嗽,有男有女。郭永抬起頭,發現這間男知青睡的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炕完全是涼的。郭永頂天立地站起來,沒有什麼東西不跟著他搖晃。
錦繡三隊的知青都躺在女知青的熱炕上,郭永也擠出空隙躺下。他向四處噴著高粱燒酒的氣味,看見早已經鑽進被窩裏的王力紅伸出兩條胳膊,她有點兒得意,晃著說話。郭永想:王力紅也配張嘴說話!她完全是一頭白豬。郭永挺起來說:“王力紅,你一身賤肉舞奓什麼?”王力紅說:“你抬去(滾開)!我舞奓你了嗎?”
郭永被王力紅激起來,他蹬住炕沿躥下地說:“我真替你發愁嗬王力紅,你顛著一身肉天天上錦繡,知識青年的臉不夠你一個人丟去!我今天非要舞奓舞奓你!”
馬上有人響應郭永,地上站滿了人,本來滿屋子的昏暗,現在通明透亮了。郭永的心情變得大花朵一樣,紅的香的,向外翻卷著開放。郭永伸手抽掉了王力紅的枕頭,那顆頭磕出了沉悶的響聲,頭發也頓時茂密了,黑黑的一片。
王力紅仰對著上麵說:“招誰惹誰了!”
郭永說:“你恬不知恥!”
王力紅縮著,想縮到棉被下麵。她說:“狗尿(酒)灌多了!”
郭永聽見他自己怪叫了一聲,他抓住王力紅肩上的薄褂。郭永想:肉嗬!
王力紅被三個知青提著,懸在這間泥屋的正當中,很多的白肉,很少的布。錦繡的泥炕由錦繡的玉米秸燃燒產生的熱力都在王力紅的身上,她熱騰騰的。
郭永說:“顛她!”
王力紅用力挺直,掙紮,兩條腳腕給人緊緊抓住,一條腿全暴露在褲子外麵,顫顫的白麵袋一樣,另一條腿在有條紋的單薄褲子裏弓著。
郭永說:“東風吹戰鼓擂,看看今天誰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