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地的裂縫1(1 / 3)

89.冬天嗬

老石墩盤坐在火炕上,把人顯得隻有精小的一堆兒。品文吧騎馬挎槍搶浮財的事情都不講了,他用兩隻蒼老的手捏著泥笱籮裏麵的煙梗,像剔掉魚的骨刺兒那樣。老石墩抱怨這個冬天。他說:“這叫啥冬,頭二十年,進了冬天得下大煙泡兒雪,前不見村後不見店,多水亮的人都得給凍縮縮了,到了開春兒,那人才展揚(舒展開)。”老石墩說話的時候,最厚實的黑雲定在北中國的上空,大煙泡雪雍容尊貴地起身。

狂風暴雪來得相當快,旱道忽起忽落忽灰忽白地掙紮,整個錦繡給壓得扁,天貼緊了凍土,它跟死的一樣。剛在錦繡賣掉了豬的農民趕著車,他要向東北走,他的三間泥屋在東北。大風雪迎頭而來,趕車人大聲咒罵天氣,雪片滾滾嗆進他的嘴巴,立刻涼絲絲地化掉。趕車人想挺起來用力抽打轅馬,可是風雪不讓他張開胳膊,馬車幾乎橫著在風雪裏扭。從十米以外看這輛馬車,不過一個太渺小的物件,兩匹馬的細腿們火柴稈那樣無力地彈動。三十米以外,隻見風雪,車馬人都不存在。

迷路的知青半蹲在路中間,有一種大嘔吐之前體內所有髒器都向上衝的感覺。迷路的知青想:死在這兒吧。有了死的準備,試圖坐下,但是沒可能,全身都僵硬了。迷路的知青已經不能支配自己的肢體。

現在,趕車人眯著結了冰珠的眼睛,發現前方有人影。一直到馬的頭快撞上人了,才看清那是個知青,戴著狗皮帽子和白口罩。農民嘲笑那東西是馬糞兜。趕車人說:“是魔怔,還是凍硬了,不動蹭兒,你當你穿的是火龍衫!”知青“哇”一聲哭號,是個女的,聳起的口罩像塊冰。女知青說:“我要回家!”趕車人願意把女知青送到乘降所,因為順路。趕車人扭開臉躲著風頭說:“跑,丫頭,要想保住兩條腿,你得自己撩嗬!”現在,大地上隻有這兩個人兩匹馬和北風大雪頂著。能見到乘降所飄忽的屋頂了,趕車人才讓女知青上車,拿幾小時前圍豬的草簾圍住她。趕車人想告訴女知青,年輕的時候他在城裏趕馬車,專拉馬路邊凍硬了的屍體。風雪根本不讓他張嘴說話。

農民常說:“有些個東西不經念叨,念了,它腳前腳後就到。”大煙泡雪斷斷續續下了四天三夜。地麵縱橫著,凍出了無數裂縫,人腿都能漏進去。最冷的季節到了。

90.大雪封住了門

乘降所後屯集體戶的知青整天躺在炕上,烙過前胸烙後背,下大雪的幾天,他們就這樣翻來覆去。有人說還不如下地幹點兒活,出一身透汗。出去解手的人說:“操,人給凍得尿不出尿了。”他們站到炕上感覺屋裏有怪味。躺著的人說:“烤人皮的臭味。”兩個知青回憶插隊前的事情,把幾條襪子連接起來,代表胡同,紅芸豆粒代表人,演示了幾場知名的紅衛兵巷戰。兩個人又跳到地上較量摔跤。沒有人願意做裁判,甚至連觀戰都不想,他們說懶得扭脖子,誰輸誰贏都是一回事。沈振生把紅芸豆們均勻地排列在枕頭上,街頭少年滿胡同扔磚頭的時候,沈振生已經有一杆長槍了。後來,這間住了幾個活人的屋子靜得越來越空,像座冰宮。沒人睡踏實也沒人說話,隻有幹咳、歎氣、打鼾、抽鼻子這些自然的響聲。有人下地去,在廚房的水缸裏砍了一塊冰,拿進來響脆地嚼。誰也不想和誰說話。沈振生想:我們是冬眠的動物。他直坐起來,好像想抗拒點什麼。沈振生又想:有一本帶字的書多好,把眼睛腦子都占上,哪怕一本字典。沈振生坐著睡過了晚上,窗外有了暖色的光,一個知青拿枚硬幣,把窗上的霜刮薄,他說:“天晴了!”

沈振生穿了修補過的棉褲,襠裏厚實多了。現在,他想出去,外屋的門無論如何都打不開,門板和門框結結實實凍住。沈振生找到斧頭,冰碴四濺,斧刃鑿冰的響聲遲緩而頑強地散布向田野,沒有遮攔,白茫茫地沿著晶瑩的雪線滑過去。門突然一閃,完全敞開了。沈振生感覺他是掉進了另外的世界,天藍得嚇人,深不可測。大地因為太潔白而不真實地升浮起來。知青們都出來,伸展著躺酸了的腰。他們看著沈振生的臉說:“你成了白胡子老爺爺了!”沈振生拿油亮的袖子,撫弄臉,發現人是在一場大雪裏蒼老的。

這個時候,天的邊緣上跑著一個人,是背著糞筐的農民邏輯。知青們喊:“邏輯!”想把他從天邊那地方給喊下來。

91.烏鴉看著人的遊戲

冬天,最快樂的是烏鴉,稀疏的禿樹給它們壓得又黑又沉。幾十戶人家的屯子都消失在雪裏,而烏鴉們隻要扇著翅膀飛,就擺脫了雪。它們還在寂靜無聲中突然集體大叫,好像要發生了不得的大事情。沒有人願意理這些黑東西,連撿不著糞的農民都不去抬頭看落烏鴉的樹,他寧願生悶氣。偶爾一條狗叫,烏鴉一團一團飛起來,轉去停靠幾米以外的另一棵樹。

荒甸子屯的集體戶現在沒一個女知青,也沒有她們發瘋以後待在城裏的消息。男知青說:“剩了幾條和尚在鄉下受清風。”他們躺在炕上,總聽見隊裏的會計撥算盤珠,另外有一個聲音唱出“1”“3”“5”“7”等數字,唱的音兒很長很淒涼。知青們說:“算吧,從春到秋,掙不出一雙大頭鞋錢。”

和集體戶相連的農民家裏變成了手工作坊,女人在炕上編炕席,男人用一把特製的小刀剖開高粱秸,飛快地刮掉內瓤。他幹得麻利。腳下的高粱秸皮彎出好看的弧線。女人一移動,整片席子都移動了,長時間盤著腿,女人站起來以後,像嚴重的佝僂病人。男人算不出每條席賣七毛錢,平均兩天編一張,一個冬天能得多少錢。他排列一些高粱秸,還是算不出。他說:“算個?兒。”說完這話,他到院子裏去抱高粱秸。男人把破棉襖兜住頭端詳了一會兒,感覺自己家的柴禾垛矮了。他對女人說:“具體戶的柴禾沒個數兒,夜裏我去拽幾捆過來,啥玩意兒給他們,算給瞎了。”第二天早上,女人帶著寒腥氣從外麵進來,對男人說:“你再不識數,不能唬到把咱家柴禾拽到具體戶柴禾垛上吧,我看咱那垛見天地矮。”

男人又拿棉衣兜住頭,站到院子裏,向著集體戶的房子罵。烏鴉們都飛到最近的幹榆樹上。烏鴉想:聽這個人的聲音多豁亮。女人出來說:“你四腳拉侉地像個啥,沒按住賊爪子,賊能認嗎,家來吧!”

知青們偶然發現隔壁的農民偷柴禾,突然產生了大量囤積高粱秸的熱情,一夜之間,本來空著的女知青屋子裏幾乎堆滿了。

男人縮著頭罵人的時候,知青們得意地都趴到窗口來聽。他們說:“今晚上消化消化食兒,給他連窩兒端。”農民一家再起來,柴禾垛不見了,上百捆又長又直的高粱秸在屯子和荒草甸之間散成一片。女人頓時坐在雪地裏,雙手抓撓著雪哭。退伍兵一個肩膀頂著扁擔經過。男人問:“瞅見誰家多柴禾沒?”退伍兵從出了槍支走火的事件以後,很少講話。他說:“我有眼睛也瞅不著。”男人生氣說:“你說的是人話嗎?”

退伍兵說:“外人在錦繡這地場兒待不了,人話也說不成。”

旁觀的農民說:“你說我們欺生?人家具體戶的學生咋待得了。”

退伍兵說:“能比嗎?人和騾子,洋瓷盆和破笱籮,糞精和牛屎。”退伍兵痛痛快快說了這些話,去結滿了冰的井台挑水了。

中午了,知青們還忙著烤前夜裏雪弄濕的棉鞋,這使他們不能去外麵看鄰居一家的熱鬧。這個時候,哭泣的女人已經起來,這個憤怒的雪人到隊部去找劉隊長。劉隊長有意不出去,翻看新釘的賬本。在女人沒找來以前,他還在說:“閑饑難忍嗬。”女人走得相當快,她頭頂上一群烏鴉打著黑的旋兒跟著她飛,並且叫。

92.兩個農民的兒子

王樹林拿一把銅鎖把照相館給鎖了。現在,他靠在自己家的炕琴上,老炕琴上曾經有手繪的圖畫,小樹、小馬,丫環小姐都拿了團扇。後來,破四舊,都給紅漆塗過,隻剩下些凸斑,略微才能看出人形馬形,閣樓像壘尖了的糞堆。母親喊王樹林說:“你成天這麼靠著,骨頭都靠酥了,成了個秧子,還指著你出人呐?”王樹林反感母親嘮叨。王樹林想:這一天一天,沒意思透了,瞪冒了眼珠瞅也瞅不見前程。他夾上大衣往外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