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鏨花老銀小鞋子掛飾,胡建君收藏。小鞋子雖然可愛,但這個題材總讓人想入非非
每每震驚於原始藝術奇特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如有神助。大概藝術的開初略似於人類的幼年,因無所依傍而無所顧忌,在混沌中擁有通天近神的力量。回想起來,小時候的自己也是不可思議的:像男孩子一樣順著細細的鐵架爬上二十多米高的自來水塔,俯身觸摸烏洞洞的深水;可以自如地踩著古人留下的石窩攀援高峭的海塘,爬到一半飛身跳下;曾和小朋友一起夜行山野、捕捉墳頭的螢火蟲……小時最喜歡夏夜,可以一邊納涼,一邊聽奶奶講鬼故事。在大院的星空下、水塘邊,雲詭波譎。也有夢般的白天,曾經看到老鼠搬家時把一堆銅錢整齊地扒拉在洞外麵,有一枚布滿花紋的康熙通寶最令人喜歡。還有一隻黃鼠狼經常在梁上看著假裝午睡的我,有一天它淹死在荷花缸裏,我十分難過。
長大後的我膽小、恐高、怕鬼,唯一遺留的,就是對一切奇異的、怪力亂神的東西充滿濃厚的興趣。《閱微草堂筆記》一度是我的床頭書,紀曉嵐卷前詩雲:“平生心力坐銷磨,紙上煙雲過眼多。擬築書倉今老矣,隻應說鬼似東坡。”據《癸辛雜識》序:“坡翁喜客談,其不能者強之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聞者絕倒。”我也有同樣的習慣。平時好說妄語,喜聽人奇談,以前經常在寢室大講鬼故事,眾人驚叫聲引來保安。本家中行老師喜歡和我PK鬼故事,我更羨慕他口中的身世:據說他幾個哥哥幼年夭折,後來有和尚送來一塊綠石頭,保他平安降生,其生日即哥哥忌日。而且出生時因太胖不辨五官,是父親好不容易把臉挖出來的。看來中行老師不成功都說不過去。很多不凡之人出生時都伴有異相或傳奇,比如哪吒生下來是個球,華胥因好奇踩了雷神腳印而懷了伏羲,弘一降生日有喜鵲銜枝入室,朱元璋出生時紅光滿天……在我家,阿太夢見白馬入懷,生下了屬馬的爺爺。爸爸出生時是藍色的(現在想來也許是新生兒紫紺)。爺爺和爸爸都天賦異稟、聰明絕頂。
可惜我的出生與成長沒有任何傳奇。隻記得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天天夢見或看見有人在窗外拿著斧頭的側影。後來翻閱雜書看到一個故事,說的是開寶九年的雪夜,趙匡胤急召其弟趙光義入宮,二人在燭光下對飲。後來宮人看到趙匡胤用玉斧在雪地上砍刺的影子,一邊說:“好做好做”。第二天天亮,趙匡胤就崩了,趙光義於靈前繼位。這就是“燭光斧影”的來曆。很遺憾難得記一奇異之夢卻並無祥瑞,也不曾真的碰見過神異之事。或如劉青園所雲:“鬼神奇跡不止匹夫匹婦言之鑿鑿,士紳亦嚐及之。唯餘風塵斯世未能一見,殊不可解。或因才不足以為惡,故無鬼物侵陵,德不足以為善,亦無神靈嗬護。平庸坦率,無所短長,眼界固宜如此。”
那還是在書中過過癮吧。《閱微》中,有個印象極深的故事,說的是某公子美豐姿,租僧舍過夏,發現房間天天都被打掃得窗明幾淨,乃至瓶中插花,硯池注水,還備有各種吃食,以為遇到多情的狐女了。一夕月明,赫然看到室內料理之人竟是“修髯偉丈夫”,於是立馬搬家,“移時,承塵上似有歎聲。”這個堪稱田螺姑娘的同誌版,一聲歎息也令我心疼。《聊齋》中我喜歡小謝秋容,我見猶憐。還有嬰寧,讀來都唇齒琳琅。去年訪談方增先先生,他說文革前曾應香港雜誌邀請畫過聊齋人物,其中關於香玉的一段,印象尤深:“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當時他受故事啟發,找了一張夫人盧琪輝坐在地上植草的照片,用剪刀四麵鏤空出人像。又摘來牡丹,將人像放在花蕊中,重新拍照。洗出來的照片非常奇妙,盧琪輝像拇指姑娘一般,從花中盛放生長。
那些故事當真美妙,令人作蕭灑出塵之想。今年藕蓬詩社聯詩,我於清明步韻一首,別有天地非人間:“殘燈明滅酒沾唇,袖裏青蛇對鳳麟。劍氣吹彈天上月,街言驚破影中身。梧桐夜雨他鄉客,黑塞風林陌路人。相錯三生忘川水,奈何一夢到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