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宮闕(1 / 2)

在阿布賈這個首都城市到處能見到建築史上各種文化的實驗品。當然移民史和各種族文化的融合痕跡也都在建築上體現得很明顯。之所以說它們是建築的實驗品,因為建築設計師們以它們發揮了最大膽的想象力,使一個建築往往要承載他太多的光榮與夢想,因此畫龍點睛的、畫蛇添足的都有。每幢建築物都不勝其累,既要體現別出心裁,又要體現雍容華貴,還要體現民族文化傳統。想想也真不易,建築設計實現了如此多、如此宏大的企圖,還得顧及到實用性。有時實用性就在主次關係排列中往後推移了。鄰近我們住處的一幢巨宅華廈(不知什麼原因,它的工期長達一年,還沒有竣工的跡象。我猜想設計藍圖在實踐中正被大大塗改),高出圍牆數米,大門的巨大羅馬柱威風凜凜,柱子撐起宮殿似的拱門,結構之煩瑣,工料花費之浩大,將來的宅主可以大過豪華之癮。何止豪華,幾乎是帝王之氣。每次乘車從它前麵過往,都為它遺憾:這麼豪華的拱門廊柱,卻開錯了方向。我計算了一下門與圍牆的距離,隻有不到五六米,也就是說,牆與大門之間,沒有任何空間讓你舉頭瞻仰它的宏偉、高大、淩人之勢。建築師忘了,空間是豪華的一部分。正如受佛教哲學影響的中國畫家,把空白作為筆觸塊麵的一部分。沒有哪一座著名的帝王建築不借空間造勢。也許是房主造得起房買不起空間,也許是他是個實惠之人,買多大地就用多大房把它占滿,一寸土地也不浪費。不過無論他怎麼設想的,給我的感覺是他太不懂如何豪華了。

幾百年殖民主義的影響深遠,殖民者當時在英國享用不起的豪華,到此地都要享用,因此這類豪宅便是上流社會的象征,是本地人可望不可及的去處。它之所以堅持幾百年前豪宅的風格,盡管在當代生活中顯得堆砌、臃腫、虛張聲勢,就是因為它代表貴族生活。所有有錢的本地人都要擁有一座如此的住宅。所有沒什麼錢的外國要人,也會租賃一幢如此的住宅。英國人在哪裏殖民,就會傳播它迂腐的等級製,就會培養一大批醉心貴族的平民。

這段殖民曆史不僅在建築外觀上體現充足,房宅內的設計更令我啼笑皆非。我們的房子全是不厭其煩地設有雙門,雙通道,剛搬進去,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把好好的整體切割得支離破碎:一個大廳有一個拱門不難看,弄出肩並肩兩道拱門,看上去既瑣碎又多餘。我當時想:一個拱門上應標有“男”,另一個標有“女”。或者一個作“Entrance”,一個作“Exit”。不然怎麼來理解建築設計師的意圖呢?後來我才明白:主人走右邊的門和通道(抑或左邊的),用人走左邊的(或右邊的),貴賤絕不容混淆。前門歸主人走,用人是沒有鑰匙的,側門歸用人走,主人也沒有鑰匙,主仆不必擔心有打個照麵、噓寒問暖、談談天氣的時候。大概這種建築設計的理想是把仆人變成隱形的服務者和勞動力,因此無論美國人英國人怎樣以糧食、藥品、教育援助非洲,這樣的住宅設計會永遠提醒非洲人和他們的本質關係,永遠不會忘記黑是黑、白是白,隻要一有引發點,全體揭竿而起。在心靈上沒有尊敬的物質援助價值又如何?因而,接受援助的一方也缺乏尊重。我們所住的房子都帶有“Boy'squarter”,即“仆傭居室”,麵積窄小,沒有空調,炎熱無比的非洲,全指望他們祖祖輩輩襲承下來的抗暑性。同一院牆內,貧民窟和華廈並存。並且“Boy'squarter”的叫法,也讓我深思:不論男女,不論長幼,皆“Boy”也,似乎人一卑賤,在優越者眼裏就永遠是半個人,是無法平等對待的未成年“Boy”。廚房和洗衣房也沒有空調,意思就是這兩個地方主人不必涉足,碰上我這樣愛烹飪的人,等級製度派生出的這種建築設計就禍害到我了。四十幾度攝氏高溫的季節,廚房裏假如兩個冰箱一塊兒用,加上烤箱、爐灶,每次在家裏大宴賓客,我自己先蒸成一隻紅頭龍蝦。

因為城市的坡地多,我喜歡在高處看市容。應該說這是個非常美麗的城市,是熱帶叢林中的都市,大自然與工業文明(盡管極其有限)沒有明顯接壤處。最輝煌的建築都不屬於人,而屬於神。不是教堂,就是回寺,最大的回寺是阿布賈的自豪,遠看真是與朝日夕陽同輝。最大的天主教堂架構已經落成,等竣工後將何等氣魄,完全可以想象。但我看見四周幾輛大吊車始終靜止,也從未見任何建築工人出沒,就向一個朋友打聽。回答說這座教堂和全城無數未完成建築物一樣,是腐敗係統的犧牲品:一般公共建築得到資金之後,層層官員貪汙此其一,還要用於賄賂各個部門,如買器材、工料。若什麼器材必須進口,就更慘,因為海關雁過拔毛,不滿足他們,器材將被長久扣押。尼日利亞幾乎沒有重工業,許多材料和器材想必是要靠進口。因此資金預算便開始透支,建築的速度遠遠不及挖牆腳的速度,於是一堵牆一堵牆被貪汙者揣進了腰包,這兩天我終於看見大吊車開動了,聽說國內國外捐款的人很多,但願建築能加速,趕在貪汙者把牆腳挖塌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