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後麵是個居民區,失修的窄街兩邊,密集地坐落著低矮的房子。門全都大開,磊落地展示著房內的赤貧。大部分人家沒有家具,坐就坐在水泥地麵上。住宅區的生計似乎也是從染坊裏掙來,街上晾曬了許多染出的布料。女人們坐在門口的地上,把白布用針線打起皺褶,皺成一圈圈網形圖案,這便是紮染的第一步。她們縫一塊布需要一天時間,可以掙兩百尼拉。紮染和蠟染的工序和中國很接近,隔著兩大洋和一大洲,不知最初是誰向誰取的經。一條街走到了頭,我們中的某人指著一塊晾在繩子上的紮染布料,隨口向一個大嫂打聽價錢,她不會英文,表情卻極其興奮,打發一個孩子去叫人。很快一條街的人都來了,大人孩子,男女老少,手裏都抱著紮染布料。我們給包圍起來,看他們一塊一塊地展示作品。布料的確很漂亮,但這種供與求的巨大懸殊令人恐怖,一旦買開了頭,大概就更難脫身了。幾次突圍失敗後,我們最終買了十多塊床單和長條桌布。後麵還有人抱著布料跑來,沒做上生意的人跟著我們往街外走,不時舉一下手裏的布料,希望我們中的某人再給他(她)一次機會。由於逃得惶恐,大家都沒聽清翻譯介紹的處理布料方法,似乎是先用鹽水泡,然後用醋水,使顏色永駐。
走出染坊大院,看見一隻小羊羔,灰褐色,大概剛剛斷奶,頭上還沒有長角。不知為什麼,染坊裏外都沒什麼青草,卻養了一大群羊。灰褐色的羊羔從地上叼起一根玉米皮,已經幹枯,它嚼了嚼,吐出來,味道一定是太差了。但它看看周圍,不吃的話連這片玉米皮也沒得吃了。它再次叼起玉米皮,一點一點地嚼著,吞了下去。我看不出這隻小羊活著的樂趣是什麼。正如我很難看出是什麼樣的信念在支撐染坊裏幾百年如一日的艱辛生活。但我堅信,毫無樂趣的生命是絕不會延續和繁衍。
回阿布賈的路上,有一個沿公路擺開的集市。停了車大家就從車窗買一些水果、蔬菜、雞蛋,一個朋友還買了些草藥。交易剛剛開始,突然聽見一片噪雜聲,往車子的另一邊看去,隻見一大群人向我們狂奔過來,頭上頂著大盆,裏麵裝著冰塊冰著的魚。還有頂著牛肉和羊肉的。蒼蠅也來了,司機吼叫:“快關窗!”但有的人拿了貨還沒付錢,有的人付了錢還沒拿貨。車子一時動不了,漸漸關上的車窗玻璃上滿是黑色的麵孔,白色的眼睛,粉色的手掌。司機說:“他們知道美國人有錢,見了美國人的車就堵上不讓走。”車子被圍得不見天日,司機連聲按著喇叭。再來看看人群已不都是小販了,許多乞丐正穿過馬路擁來,孩子們架著殘疾的父母,少女攙扶著瞎眼的老人,我們的車像是舍飯棚,點個鉚就有分兒似的。司機一再囑咐不能給錢,不然車子今天真的動不了了。得了錢的人會去召集更多的老鄉來,那就要出亂子了。還是有人扔了些小錢出去。終於突圍出來,一群盲人仰著麵孔,“目送”我們的車離去。老遠了,還看見殘疾的人群歪歪斜斜地站在灰塵裏。難怪美國人那麼容易對自己救世主的角色信以為真。
來瑞拿著買回的藍色紮染布料去一位裁縫那兒。下一個星期五,是大使館便裝日,他把裁縫做的非洲行頭披掛起來。下班之後,他脫下袍子,發現自己的膚色成了藍的。在染坊逃得太慌,大概把洗布的配方弄錯了,反正不是少了鹽,就是多了醋。據說頭一次的泡洗非常重要,好比衝洗相片的藥劑,錯了就難改過來。果然如此,後來那身袍子穿一回,人就要藍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