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染坊(1 / 2)

卡諾是尼日利亞的第二大城市,排位僅在拉格斯之下,並且很古老,有一段千年城牆。從中國回到阿布賈,我一下飛機聽說一幫朋友要去卡諾,也不顧三十幾小時旅途的折磨,拿了幾件衣服就跟著上了路。一部中型商務車裏坐了七八個人,看來是想以人多壯膽。卡諾在幾個月前發生了一場血戰,出動了上萬基督教徒和穆斯林教徒,犧牲者有幾百。而且公路上有土匪出沒,有時歹徒裝扮成警察,提著卡賓槍,借口搜查逃犯,停不停車都在劫難逃。同路有一位剛從美國來的實習生,說她昨天早晨四點從機場出來,不久就碰上了土匪,幸好有武裝警衛押車,闖了過來。我問:那又怎麼區別土匪和警察呢?有人回答:沒有區別。大家常常在阿布賈的馬路上碰到一群警察,荷槍實彈,截下車就把巴掌伸到你鼻子下,說行行好吧,這年頭當警察太苦了,午飯錢都掙不來。他們倒不完全是胡扯,政府常常欠發工資,他們的製服費用、摩托車油費、飯錢都得靠他們在馬路上劫持車輛;挑到毛病的罰款,找不出碴子的就軟硬兼施地伸手,逼人為善。

進了卡諾城就覺得氣氛和阿布賈不同,一些地方有“美國人必須走!”的標語。看來是需要靠人多壯膽的。穿過城區,到達王子酒店,門口見一群賣水的人,坐在手推車旁邊,車廂裏裝滿巨大的黑色塑料方桶。一桶水花十個尼拉,周圍居民就靠這樣買水過活。王子酒店是當地的五星級,房間裏擱一張大床,剩的空間就隻容人側身橫一行。我和來瑞都變得多禮起來,動一動就相互咕噥“對不起”。浴室倒是賞心悅目,一片天藍色,但毛巾隻有一塊。水是從一個懸吊在浴池上方的大桶裏出來的,但並不是你想叫它出它就出;它不出也早有對策,屋角放了個塑料桶,盛了些備用水,請你自己動手。餐廳非常講究,蠟燭、假花、雪白的台布,至少是美國假日酒店的規格,菜的價格卻是倫敦的或巴黎的。當晚是大使館做東,請當地的幾位名流。客人一到場,我嚇了一跳,男的一身名牌,女的素雅高貴,讓我錯覺是在曼哈頓。一路進城時,說到卡諾的富人,誰指著樹林深處告訴大家:巨宅豪門,在此地都是隱蔽的。看來客人們都是從那些隱蔽的住處來的。談話內容也是高爾夫、歐洲和美國。他們是黎巴嫩人,擁有一個工廠,設計和印染非洲的傳統花布。

第二天我們到了黎巴嫩人的印染工廠。廠部設在不比一個公寓大多少的店麵房裏,朝街的一半放了幾部計算機,坐著幾個工作人員。後麵的走廊裏陳列了幾百種設計布樣,一條一條懸掛在架子上。老板的辦公室就在走廊拐彎處。沒有坐的地方,大家就圍著辦公桌站著。一會兒,黎巴嫩的早點和咖啡送進來了,我們站著吃喝起來,一麵聽老板介紹了幾種在非洲女人中最盛行的花色,說它們從織到染再到印的一係列工序。一塊布的完成,竟需要兩個禮拜。可惜工廠很不景氣,因為中國人的仿製品衝進了市場。兩個禮拜的工序,仿製隻需要幾小時。老板的悲劇原來和我的同胞有關。

卡諾還有一個古老的染坊,有五百年曆史。染坊是一個大院子,地麵上布滿一個個染坑。染坑有一丈多深,大小相當於中國的水井,隻是沒有井沿兒。院子裏跑著一群群羊羔和孩子,都敏捷地在坑上跳躍。染漿絕大部分是深藍,相仿於中國民間的印花布顏色。我們小心翼翼地繞著坑走,怕一失足就改了膚色。染漿都很陳,有的有上百年的曆史,上麵浮著落葉、蟲屍、花瓣、紙屑。富有的染匠一家擁有幾口染坑,大體上能從染坑裏撈是衣食住行。但多數染匠都很貧窮。染匠們坐在坑邊,把一塊布料浸沒在染漿裏,然後把它拎起來,在空中待上幾秒鍾後,再將它浸入水中。這兩個動作要重複八九天,一塊布才能染成。把布料拎起,為使顏色在氧氣的作用下產生化學反應。我以為染布都靠煮,顏色是煮上去的,這兒的染法似乎更古老。美國人看見古老的東西不照相是不行的。於是都找上那個形象最古老的染匠合影。老染匠一下子就把頭擋起來,張開沒剩幾顆牙的嘴,笑著嚷了句什麼。翻譯告訴我們,他說相不能白照,得給錢!翻譯說現在已經夠開通了,過去照相是犯忌諱的。我們全傻眼了,問他要多少錢。照一張兩百尼拉。一百怎麼樣?一百就一百。非洲人喜歡漫天要價,你殺價殺得再狠也不傷和氣。

穿過染坑,有幾間矮房,裏麵的人是專門給布拋光的。十六個漢子盤腿坐成四排,兩人一組,麵對麵,中間擱著折成四方的布料,兩人的木錘就往布料上掄。木錘一頭大一頭小,有些像中國洗衣的棒槌,隻不過粗數倍,也稍短,木料是非洲特有的硬木,木質極硬,木色溫潤,長年把握在人的手裏,它們也都借了人氣,透出皮肉般的圓熟來。漢子們全部上身赤裸,黑色的皮膚泡足了汗水,便有了他們手中木錘的質感。我們都上去試了試木錘的分量。好幾十磅重的木錘舉是舉得起來,但落下就狼狽了,砸的東一處西一處。胡亂碰了幾下,師傅又返工,整齊密集的棰打形成一排一排波浪形花紋,錘過的地方閃亮如錦緞。非洲不長桑樹,養不了蠶,綢緞靠進口,人們都是穿麻和棉,據說這種打上去的綢緞光澤是很經久的。拋光房沒有窗,泥牆上濺起木錘的回音,便有一種舞步在裏麵。十六個人你起我伏,必須十分講究節奏,否則就會碰在對方的木錘上,或砸到對方的手指。這是個依賴節奏生活的民族,搗木薯、砍香蕉、織布、染布、錘布,都可以成為叢林篝火旁的鼓音,都可以抒發流淌在他們血液中的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