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時我就懷疑可能是摔死的,但這是第一次看到摔死的人,給嚇住了”(說到這裏,男人還咧開嘴笑了笑)。
警察把這對戀人送到了派出所門口,他留下了他們的地址和電話,作為目擊證人,很難說還有什麼事情會麻煩到他們。但事情也就是這樣了,不是太複雜的事情,這是他們都清楚的。兩人都騎自行車,走到路邊車棚那裏去推車的時候,女人的手緊緊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她的身體給人一種非常渴望靠到他身上去的感覺,(還有,她看他的那種眼神,她瘦弱的肩的線條)隻是礙於身邊的人,街上的人,她才沒有這樣做。但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他,仿佛要把指甲嵌進他的肉裏麵去。
(警察盯著女人的那雙手,若有所思。)
兩人的自行車很快就拐彎不見了,警察卻還靠在牆上抽著煙。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種危險的感覺,說不出來的一種危險。回想起來,他看到那個女人抓住男人的那雙手,就覺得有一種危險。為了分析自己突如其來的這種感覺,警察靠在牆上,一邊抽煙,一邊思考一些問題,漸漸的,他理出了些頭緒。
第一:這是一個感性的女人與理性的男人的組合,這樣的組合至少有著不諧和的地方。
第二:女人太愛那個男人了。(警察想,他能看出來這一點)有什麼過份的不容思考的東西存在著。女人太愛那個男人,有些事情過了頭,總是危險的,她太愛他了。誰都能感覺到這一點。
而至於自己為什麼老是會回想起女人纖細的抓著皮包帶子的手,她瘦弱的肩膀的線條,那種困惑與迷茫的神情,警察則覺得有些無法解釋。
幾天以後的一個下午。
天氣還是挺好的(僅僅從並不下雨這個角度來說),但很悶熱,天空到處是一塊藍一塊灰的色調,大家都在談論說,這可能就是下雨前的征兆。已經到了黃梅天,總有人在抱怨著氣壓太低,走在路上腦子裏發暈而腳底板是輕的。這些都是黃梅天的特征,雖然不太讓人喜歡,但具備了這樣的特征,至少能說明“時令總還是正常的”,這是一件讓人感到定心的事情。
現在可以看到走在街上的警察。他穿了套便服,因為悶熱,袖管卷得老高,和街上其他的人一樣,他不時也抬起頭望望天色。雨沒有下下來,一時半會兒是不會下雨的,但到處又都在給人要下雨的感覺。警察走得很快,這種快更多的是取決於一種相對運動:因為氣壓與時間的關係(下午這個時間是渙散的。如同夢境的邊緣),街上的景物與行人都有著一種滯重的質感。像雨滴一樣,要往下墜落。但顯然,走在街上的警察不是這樣。他走得甚至有些匆匆忙忙,仿佛趕著要到什麼地方去的樣子。
街道上駛過的幾輛大卡車有時會打破這種滯重。喇叭聲尖利刺耳(乍一聽來,很像碼頭邊的汽笛聲。撕心裂肺,與一切高強度質感的東西有關),讓警察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一部錄相。在那裏麵,這種模擬了汽笛與喇叭聲的刺耳聲音一旦響起,接踵而來,便是突然的變故。比如說,奔跑。比如說,醞釀許久的情感,小心地節製地噴發(仍然是小心而節製的)。但警察搞不清楚,大白天的,這種超載而笨重的大型卡車是怎樣進入城區的。“現在才是下午四點多鍾嗬。”警察抬起手腕,看了看分針與時針具體的分布形狀,心裏默默地想道。
警察走進了街邊的一個小咖啡館。這個時間,咖啡館裏人跡稀少。馬上就能看到吧台那麵的火車座裏有個人影動了一下。有沒有朝著警察揮揮手看不清了。但顯然,這個人在等著他。警察也看到了。他眯了眯眼睛,向那邊走去。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出來。”
警察剛剛坐下來,那人便開始說話。但聲音是很輕的,特別是混雜在劣質空調發出的嗡嗡聲中。現在能看清坐在那裏等警察的那個人。雖然臉部輪廓大半還沉在陰影裏,但身體的曲線是分明的(瘦弱的肩膀線條,有點疲憊地斜靠在椅子上。穿了件深色的衣服。出乎警察意料的是,她在抽煙。左手夾了根細長的煙,雖然沒有抽的動作,但煙味細細長長地彌漫出來)。
有人走過來問警察要喝點什麼。警察說了個名稱。那人點點頭,走到一邊去準備。是個很隨便的街頭小咖啡館,甚至服務員也沒有穿特別的工作製服。他們給警察拿來喝的東西後,便遠遠地走開了。真心不想注意什麼事情。而火車座的卡位也是高高的,從外麵望進去,很難看清楚什麼。
“找我……有什麼事嗎?”喝了口冰鎮的飲料後,警察臉上帶出一點笑(很難察覺的),然後這樣問道。
她垂下眼睛。深色衣服使她顯得更加瘦弱了(不知怎麼的,警察眼前又閃現出那天中午的情景:她打著哆嗦,臉色蒼白,一副被嚇壞的樣子。而兩隻手則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那天中午,陽光是白色的)。
“非常冒昧的。”女人開口說話了,“真是非常冒昧的,那天……那天離開你們那兒以後,做了幾天的惡夢……”,說到這裏,女人停頓了一下。她拿煙的那隻手有些細微的抖動,很長的一截煙灰掉下來。看得出來,她並不常抽煙,是個生手。“總是做夢,好幾天了,總是這樣,我想,我想總是與看到那孩子是有關係的。以前從來都沒有過,離得這麼近的……”
警察點點頭。一般來說,警察往往屬於見多識廣的那類人。特別是在下午四點多鍾,穿了便服、坐在街頭小咖啡館裏的警察。現在,透過一麵淡茶色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麵的大街。有一群人正坐在人行道上,他們的手裏舉著些牌子。他們可能很早就坐在那邊了,隻不過現在人圍得越來越多,漸漸地延伸到行車道上去,影響了一些交通。雖然聲音聽不清楚,但能感覺到很多車子在按喇叭,汽車司機把汗淋淋的頭探到車窗外麵去,嘴裏罵著粗話。
“工廠破產了,他們沒有飯吃。”有人在議論這件事。議論聲悄悄地漫延開來。人們低眉順目地聽著,皺起些眉頭,想到一些事情。他們可能剛從公園那裏過來,而公園位於大街的中心地帶,在咖啡館這個位置是看不到的,女貞樹的香味也沒有,大街上人來人往。但不管怎樣,女人說話的時候,警察總是非常耐心地聽著,他也點了根煙(那才是真抽,一口接一口的)。
“我知道的”,警察又吸了一口煙,然後拿起杯子,看著裏麵的液體,“開始時,我也不習慣,隻不過後來,見得多了。”
“我很害怕,又不知道和誰去講這件事情。”女人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警察看著她的這個動作。)
“就這樣死了,那孩子。還流了那麼多血。”女人把杯子放到嘴邊。在咖啡館昏黃的燈光裏,杯子發出一道有些黯淡的亮光。這時,警察才注意到,透明的玻璃杯裏裝的,是酒。
警察仍然點點頭(麻木的,無意識的),“時間長了,就過去了,總是會過去的,時間一久,就會把什麼事情都忘記的。”警察說。警察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一邊把抽得差不多了的煙頭掐滅掉,然後再點上一支。警察抬頭看了看沉在暗影裏的女人的臉,又補充著說,有什麼辦法呢,沒有辦法的,高高興興的一個中午時間,哪裏會想到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誰也想不到的。
女人沒有說話。她好象正沉浸在什麼事情裏麵,而顧不上把邀請警察的原因說得更明確與充分一些,但很快的,她又從這樣的沉默中蘇醒過來,盡量把聲音變得明快活躍些,說道:
“不想這樣打擾你的,沒有辦法,有時候,人難免會遇上些沒有辦法的事情……”
女人抬起頭,仿佛沒有什麼目的地看了眼警察(等待著一個並未提出疑問的答案)然後,又接著往下說。
“一連幾天了,老是想著那件事情,在眼前晃過來晃過去的,總是忘不了,已經好多天了。就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想,你不會介意吧?”
警察看了女人一眼。他盡可能輕鬆地笑了笑,以表示自己非但並不介意這意外的邀請,相反,心裏還是很樂意的。
小咖啡館裏這時有人彈起了吉他。隻能聽到吉他的聲音,人可能坐在了吧台哪個陰影的角落裏。因為視覺起不了作用,吉他聲有種神秘的感覺,斷斷續續地,仿佛故意讓它成不了調。
(有一兩個人從外麵走進咖啡館。又有一兩個人走出去。)
彈吉他的人忽然哼唱了一句,是首熟悉的情歌。忽然又停了。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和弦。(這種有些不安定卻又滯重下沉的氣氛明顯地感染了女人。她大口地喝著酒,又輕輕地咳出聲來)。
咖啡館的色調又暗了些。或許這也是感覺上的事情。吉他聲更像是一種提示:凡是下午四點多鍾坐到咖啡館裏來的:小聲的、嘰嘰喳喳的聲音。
女人喝了很多酒。至少與她瘦弱的身體相比是多了些。這讓警察感到有些擔憂。又因為兩人其實並不熟悉,所以這擔憂換個角度,更確切的說則是一種尷尬。有幾次,警察想站起身告辭,手撐著坐椅,腳踩在地上,已經使上勁了。但最終還是作罷。說話是個好主意。但除了那個中午、初夏、公園、少年的死,談話就像一條溝渠,要伸伸腳,測一測寬度,才能跨過去。
這女人並不快樂嗬。
警察心裏暗暗想道。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像條件反射一樣,有幾幅鏡頭又在腦子裏閃過:
在公園裏。女人穿著白色的裙子,站在血淋淋的屍體旁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
一雙纖細的抓著皮包帶子的手。
離開派出所時,女人的身體給人一種非常渴望靠到那個男人身上去的感覺。她看著他的那種眼神……
“你剛才說,你們常遇到這種事情?”
女人忽然又說話了,因為正沉浸在冥想之中,警察幾乎被嚇了一跳。他的眉毛動了一下,表示不太明白女人要說的意思。
“我是說……一個人就這樣死了,好象也是很容易的,沒有什麼感覺,一下子的事情。就這樣……” (女人不再說下去,停住了)
“也不是經常會遇上這種事情,”警察說話了,“這樣的類型還是不多的。但死人倒是常事,特別是像幹我們這一行的……”
說到這裏,警察解嘲似地笑了笑。
後來,警察回憶說,那天晚上,他們確實在咖啡館裏坐了很長時間,因為女人一直在喝酒,一直坐著不走(當然,或許也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然後,忽然的,咖啡館裏有人吵了起來,開始是嗡嗡嚶嚶的,被有意壓抑下去的,緊接著,玻璃碎裂了(黑暗深處有人把杯子扔到了地上),發出一種非常明亮的像刀子一樣的聲音(女人的臉抽搐了一下)。這時,他們才一起站了起來。
女人站起來的時候警察注意到了她的臉,她肯定是蒼白的,但更確切地說,是黯淡無光。羸弱、憂鬱、女性化中的女性化……還有,就是一種固執。就像灰色的縱橫交錯的雨點,有時一顆較大的雨珠把一片草葉壓彎了,但經過短暫的擺動,草葉又很快挺直起來。“那女人的臉就像那種已經挺直起來的草葉”,警察說,“有什麼東西……那臉上還是有另外的什麼東西的,但已經藏在後麵了。看不見……雨……或者那種擺動。”後來,陷入回憶中的警察這樣說道。看得出來,警察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經過一段時間的演變、擴散、甚至碎裂(總是會有些東西要碎裂的),直到最終的重新組合、恢複原狀,事情終於變得大家都很容易看出來了。
一點都不像它當初的形狀。
兩人從咖啡館出來時,天已經有些晚了。人行道上的那群人仍然坐著,手裏舉著些牌子,隻是因為天色的關係,牌子上寫著的字看不清楚。圍著他們的人大都也散了,交通已經不成問題。雖然不時仍有人停下自行車、或者駐足觀望,但街道倒是仿佛靜了很多,有一些其他的什麼成份加入了進來。
在這樣的街道上站了一會兒,女人便邀請警察晚上去她工作的電影院看一本電影。但或許,這樣的敘述正是警察在回憶中所做的假設。實際上,事情恰恰正是朝著一個相反的方向發展著──女人已經累了,而咖啡館櫃台上麵的兩隻大燈不知被誰打開了。強烈的燈光。女人在強烈的燈光的陰影下麵走出了咖啡館。她還是騎著那輛自行車,向警察告別以後,女人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她回過頭,向警察伸出了手:
“真的不想這樣打擾你的,沒有辦法……”
這個女人向警察伸出手來。
這天晚上,或許正是出於不知什麼樣的一種心理(好奇?同樣的疲乏?黑夜中什麼尚未定形的東西?)警察去了女人工作的那家電影院。
第二天。
城市裏總是會有很多公園的,但這樣的街心花園隻有一個。站在分隔裏外的鐵質鏤空欄杆那裏,可以清晰地看到公園的裏麵。在這個角度看來,公園裏麵的“人”都有著靜止的觀感,像慢動作。思維也終止著,至少在做著沉澱、調整、或者盤算。有人正躺在公園的草坪上,就像睡著的一株矮樹。也有人三三兩兩地在走。到處都是青草的香味,花上的露水,一杆竹的局部。天氣仍然是好的(還是僅僅從並不下雨這個角度來說),天氣已經好了這樣長的時間,不得不讓人感到有些吃驚。都覺得就要下雨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天氣卻確鑿無疑地否定著人們的預感。在這樣的令人吃驚的好天氣裏,警察又去了那個公園。
警察在那個橢圓形噴泉旁邊的石階上坐下來。
他注意地看著公園裏的人(露出一種期待的神色)
有一個穿灰色衣服的正在從公園深處走過來。漸漸走近了。
警察看著他。
那人穿了一雙黑膠的雨靴(左腳那隻的下半部補了塊半圓形的橡皮),手裏拿著傘。領帶倒是係得很工整,但顏色不好看。他像是在等什麼人,不時地用手拉一拉脖子裏的那條領帶(公園裏的人都像是在等著其他的什麼人)。
警察看著他。但明顯的,等待的焦躁與不安就像風一樣,跟隨在那人的後麵。他在離警察幾米遠的地方站了會兒(還抬起眼睛,很快地看了眼警察),就又走掉了。看不見了。
警察在石階上躺下來,伸了個懶腰(對於警察來說,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動作嗬)。
很遠的臨街的方向傳來音樂聲。(聽不清歌詞,但旋律是熟悉的)
有幾個小孩子在草坪上做遊戲。(紛亂的腳步聲和尖叫聲)
有一些陽光的陰影籠罩在警察瞬間閉起的眼睛上麵。他的眼皮與睫毛不讓人注意地抖動了一下(心靈的聲音)。忽然,警察猛地睜開眼睛。是那個穿黑膠雨靴的人又走回來了。還多了幾個其他的人,他們看上去並沒有什麼顯著的特征。而草坪上的孩子們也跑累了,現在,他們正坐在草地上。一邊笑,一邊喘氣。星星點點的,仿佛有雨絲掉下來。警察抬頭看了看天(這樣若有若無的雨絲讓他想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