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金絲雀(1 / 3)

少年的屍體是被一對戀人發現的。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聽取他們報案時,那女的還打著哆嗦,她臉色蒼白,兩手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嘴裏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噝噝的聲音。

“死了……他死了……在樹叢那裏……趴著。”

花了好長時間,警察才弄明白大致的情況:兩人在公園裏約會,不知怎麼就走到樹叢那裏去了,是公園裏比較密的樹叢,與大街隻隔著一排鐵質的鏤空欄杆(顯然,那男的也有些緊張,他聲音顫抖地說出了許多不大相幹的細節)。而那具屍體就橫在樹叢的空地上,身上有很多血,非常嚇人。

“是個男的,穿了雙球鞋,像個學生。”

女人可能害怕過度,她說話時聲音是悠在半空裏的,但又不能不說,仿佛說了一點,害怕就能從體內多跑出去一些。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用力抓住男人的手臂,仿佛要把指甲嵌進他的肉裏麵去。

警察盯著她的那雙手,瞬間裏有些分神。

“他就趴在那裏,臉朝下,手腳都伸開著。我們開始都沒有在意,誰會想到大白天的就遇上個死人。誰都想不到這種事情的。”

男的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看來,他已經很快恢複了鎮靜,他甚至還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遞了一支給警察。

“想不到這種事情的,哪裏會想到這種事情。”男人給警察點上煙,繼續說道。

公園就在市中心的大街旁邊。應該把這樣的公園叫做街心花園,但它又顯然要比一般的街心花園大一些。隔著鐵質欄杆,人們可以看到公園的裏麵。

草地上坐著幾個人,也有躺著的,在某一段時間裏,他們看來是靜止的。在公園的外麵可看不到這樣的情景。公園的外麵是個活動著的世界,看不大到靜止的東西,什麼都在變化著。一眨眼的功夫。而公園則是讓人休息的地方,是個意外的地方,所以說,在公園裏發生些意外的事情,包括在樹叢裏看到個把死人,畢竟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是的,其實這話就是警察說的,他說:“不要害怕,沒有什麼的”。他說這話明明就是為了安慰他們,特別是安慰她,看起來,她的臉上直到現在還是毫無血色,那樣子倒是真有點嚇人。

這對戀人帶著警察重新來到公園的時候,正是正午時分。那女的現在已經不打哆嗦了,但仍然死死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初夏正午的陽光是白色的,天氣越好,顏色就越淡。這陽光照在女人的手上,有一種虛幻的、向四周蕩漾開來的光澤。

白色的手,死死地抓住一個男人的手臂。

公園裏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反常的聲響。有一隻蟬呲地叫了一下,像是發現了什麼錯誤似的,馬上又停止不叫了。讓人懷疑剛才隻是種幻覺。樹木的葉片都長得老大,已經長到一年裏麵體積最大的時候,並且吸足了水份,使人覺得敦實與心安。一切都照常進行著,以致於他們繞過橢圓形噴泉,向樹叢走去時,瞬間都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真靜嗬。女人想。她想著的時候,不由得又打了個哆嗦。

死人了。真的死了人了。男人莫名地感到有些興奮,又覺得死這個詞就像噴泉的水,一點點濺出來,是涼嗖嗖的。

那個女人的手嗬。警察在大太陽底下眯了眯眼睛,他的這個動作特別給人以一種人情味的感覺。一個警察在正午公園的太陽下麵眯了眯眼睛。

“就在那裏。”還是那個男人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下意識地掙脫了女人的手指,趕前兩步,與警察並肩而行。

少年大約十二、三歲的樣子,穿一件藍白相間的海魂衫。他四肢伸展,躺在地上,看上去直僵僵的,當然,是在知道他已經死了這個前提下的感覺。或許他倒還是溫熱的,手臂是溫熱的,它們現在正伸向前方,其中的一隻一小半嵌在泥土裏麵。腿也是這樣,還有頭發。除了嘴角與耳道那裏有些細細的血流以外,少年的身體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異樣的地方。當然,血是另外一回事情,血總是有的,還很多,讓人感到恐怖的其實是血,它是額外的事情,是一種意外。

警察繞著屍體走了一圈,又湊到少年的腦袋那裏看了看,他還抬起頭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便在旁邊的空地上坐了下來。

“是摔死的。”

警察從男人手裏接過煙,點起來,又轉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少年,“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頭部先著地。”

說完這句話,警察忽然沉默了一會兒。他甚至一點都不掩飾這種沉默,好象,他正在想著什麼事情,他確實給人正在想什麼事情的感覺(把煙點著後,他狠狠地吸了兩口),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類似於警察正在想什麼這種事情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而女人可能忽然又感到害怕了,太陽照得人頭腦發暈,手裏又沒有煙,手裏沒有煙的女人是很容易感到害怕的。況且她還穿了件白色的裙子,站在血淋淋的屍體旁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裙子),接著,她轉過頭,尋找旁邊男人的眼睛,他正看著別的什麼地方,沒有找到,就又把眼光收回來,停留在少年的海魂衫上。她可真是害怕,又是害怕又是想看。

這時,警察把手裏抽了一半的煙扔掉了(他好象突然感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態,作為一個警察,他飛快地職業化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

“他們就來,”警察說。他從地上站起來,扔掉煙頭,然後告訴他們說,其他的人很快就會來了,他的同事們,那些和他穿一樣衣服的警官,還有驗屍的。公園的平靜很快就會打破,他們將非常精確地計算出具體的死亡時間,當然,還有其他的一些東西。

女人點點頭,她正看著少年的屍體,神情有些恍惚。

“你們常到公園裏來嗎?”警察問道。

仍然是那個警察,他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夏日中午的陽光(雖然是初夏),疲勞,還有害怕,就這樣,女人仿佛忽然老了許多,她張了張嘴巴,像是要回答警察的這個問題,又忽然停住了。她望望窗外,那個男人正在外麵,一個小個子、鼻尖有些發紅的警官指手劃腳地和他說著話。

“有時候……有時候是吧。”她說。

看得出來,說這句話時,她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警察記錄的筆停住了,但沒有抬頭,他的眼睛重又停留在紙張的上半段──上麵寫著女人的職業:一家影院的放映員。警察熟悉那個影院的名字,就在街道的拐角那邊,用紅磚砌成的小尖頂。

就這樣停頓了一會兒,女人又接著說下去。因為事先已經關照過,作為目擊證人,警方希望他們提供盡可能多的細節:這個初夏的中午,在公園裏。

“我們大約是十二點不到進的公園”,女人說,剛說一句,她又停住了(顯然,她還是有些害怕,她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這種敘述方式,一些恐怖電影和推理故事裏經常使用的方式。她好象被自己嚇住了,於是就閉了閉眼睛),“我們從正門進了公園,公園裏人不很多,剛吃完飯的這段時間,大家都懶洋洋的,特別是在夏天。都想睡覺。草地邊的石凳上就有人躺著,脫下來的外套蓋在臉上。我們坐下來,聽到不知是誰隨身帶著那種小的收音機,裏麵正唱著評彈,我是喜歡聽評彈的,但他好象不喜歡(這句話講得很輕),他就拉著我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太陽照得厲害……”

警察開始時還做著記錄,後來就停住了,看著女人,卻並沒有打斷她的說話。女人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吊帶連衣裙,坐在房間的陰影裏,肩膀的線條顯得很瘦弱,聲音也是瘦弱的,以致於警察過了很久才和善地插話說:“後來你們就到樹叢那邊去了。”

“是的。”被打斷了說話的女人頓了一下,接著便仿佛不知道怎樣說才好,她有些怯生生地看著警察,等待著他的繼續提問。

“請形容一下當時的目擊現場。”警察的聲音冷冰冰的,但聽得出來,語調是和緩的,經過了一些處理。

“他就趴在那裏”,對於多次重複敘述同一內容她顯然有些不解,但警察非常認真地做著筆頭記錄,又使她感到這或許是件必須的事情,至少對於警方來說是這樣。雖然無奈而又不解,但卻是必須的。好多事情就是如此,她是知道這個的。“他穿著海魂衫,挺醒目的,長得又不高,還是個孩子。我隔了老遠就看到他了,趴在地上。怎麼都沒想到他已經死了。遠遠地看過去,他就那樣趴著,像睡著了一樣,怎麼就會死了呢,真是嚇人。”講著講著,她的臉又白了,過一會兒,又漲得通紅,像是想到了什麼事情,要哭出來了。

警察站起來,走到一邊的桌子那裏,倒了杯水,遞給她。她愣了一下,接住。

“你們在樹叢附近走動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警察背靠著牆,站在陰影裏,繼續問道。

“聲音?”她皺了皺眉,“樹叢那裏緊靠著大街,總是會有一些聲音的,自行車的車鈴聲,賣冰棍的吆喝聲,大街對麵是個音響商店,那裏麵的老板喜歡放鄧麗君的歌,而街道兩旁全都是女貞樹,女貞樹的葉片和白色的小花有時候就會被風吹到公園這邊來。”

“一點都沒有異常嗎?”警察又問,“比如說哭聲,吵架聲,或者有什麼重物從高處墜落下來。”

她的臉上露出一種使勁回憶的表情,但緊接下來,這種表情又被迷茫與困惑渙散掉了。她搖了搖頭。

“沒有”,她說,“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我們在樹叢附近繞了幾圈才走進去,本來想在噴泉那兒的石凳上坐一會兒的,但那裏已經有人了,好象是一對戀人(她說出“戀人”這兩個字時,聲音非常溫柔)。他們靠得很緊,在說話。我們就繞了過去。沒有什麼異常的聲音,真的沒有。”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睛亮了一下,“除了──”

“什麼?”警察豎起了耳朵。

“有歌聲”,她說,“是首童謠”。

“哦”。顯然,警察對這個不是太感興趣的,他懶洋洋地做了個手勢,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聲音隔得很遠,隱隱約約聽到幾句,那調子是很熟的,有幾句好象是這樣:忘了唱歌的金絲雀嗬,/把它扔到後山吧。/嗬不,不能/不能那麼做。”她說,“好象是這樣,那聲音很好聽,不知道是不是從音響商店裏傳出來的。那聲音真好聽,真是好聽。”

警察點點頭。他已經有些顯出倦怠的樣子,從桌上的盒子裏取出煙,點上。他的身體語言顯示出這次目擊記錄已經臨近尾聲的意思。女人感覺到了,站起來。

“還有一個問題。”

警察看著女人,(她的手正抓著纖細的皮包帶子,那些帶子不知怎麼的纏繞在一起了,她的手抓著它們。)他又想了想,忽然說道,“最後一個或許有點冒昧的問題,當然,你可以拒絕回答。”警察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女人的表情,見她仿佛並沒有特別反對的意思,便說道:“請告訴我真實的原因──今天中午為什麼去公園?”

女人困惑地看著警察,遲疑的表情在她臉上顯得很濃。包已經背在肩上,手卻還抓著帶子,手指把它們繞起來,又放開,再繞起來。她已經站在了門口,一副就要奪門而出的樣子,忽然,她轉過身。

“有點不太愉快的事情。”她又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接著往下說。那種由突發事件引起的驚懼表情已經沒有了,女人穿著白底碎花的裙子站在那裏,肩膀的線條顯得非常瘦弱。

警察看著她肩膀的曲線,有些走神。

這對戀人大約在下午四點左右離開了派出所。警察把他們送到門口。兩人都騎自行車,車子騎到巷口,一拐彎就不見了。警察卻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又在抽煙,今天已經搞不清這是第幾支煙了。而太陽也已經由白色轉成了淡黃,街上忽然變得空曠起來,不遠處的那個公園由於中午發生的事情嘈亂了一陣,現在也基本平靜下來了。驗屍報告清清爽爽地放在桌上,上麵寫著:

屍體表麵檢查:死者上身穿圓領藍白條文化衫,衣著自然,無破損撕裂現象。耳道鼻孔內有血跡,右頂枕部有點狀表皮擦傷。解剖見:顱骨骨折,腦溝變淺,腦回變平,蛛網膜下腔廣泛出血,腦室液呈血紅色。主檢法醫分析認為,死者是從一定高度跌落,造成顱骨骨折,蛛網下腔廣泛出血而死亡。

死者的其他情況也很快查清了,是公園附近一所學校的學生,從外省轉學來的,和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生活在一起。據學校老師說,這孩子平時話不多,也沒有什麼朋友,喜歡獨來獨往。成績是中等水平,還算聽話,不惹事,是個讓人留不下太深印象的孩子。穿白襯衫、灰褲子的中年女教師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不斷閃現出刻意回憶的神態,讓人感到,假如不是因為這初夏中午白茫茫的陽光下發生的事情,她是很有可能記不清這個孩子的,但同時,她也真的有點被嚇壞了,嘴裏嘀咕著: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警察把手裏的煙頭掐滅,又點上一支。

少年是從樹上摔下來的,樹挺高,在公園的樹叢那裏,還不難發現挺高的樹木,而從現場來看,少年兩手的手心與手臂都留有深淺不一的劃痕,估計是墜落時攀抓樹枝所造成的。就是這樣簡單,並且不可能存在其他的解釋:

少年中午去了公園,他背著書包,裏麵放著一天要用的書本,書包裏還有一小袋零食(估計是老奶奶放進去的,這隻書包後來在一根矮樹樁旁邊被發現了)。這是一個街心花園,這樣的街心花園一般不用購買門票就可以入內,對於一個在附近學校上學、又喜歡獨來獨往、並且沒有什麼朋友的孩子來說,在初夏中午的休息時間,到公園裏去消磨一下時間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事情。公園的看門老頭剛才就用顫顫危危的聲音說,他常看到這孩子,因為長得有點像他的孫子,所以就留意上了。“他常來,背著個很大的書包。”老頭說。老頭還說,有一次,他忽然想和那孩子說幾句話,誰知那孩子紅了紅臉就跑遠了,“他怕生,但跑得快,像頭小鹿一樣。”

警察下意識地把手揮了兩下,散去一些眼前的煙霧(他那樣子顯得有些煩躁)。

案子是很簡單的,沒有什麼枝蔓,那些目擊者的筆錄,也隻不過是為了備案的需要。一個少年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就是這麼簡單。但警察還是感到煩躁,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很明顯就能看出來了,他手裏拿了煙,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過一會兒,他又在那張靠背椅上坐了下來,他把一條腿翹到另一條腿上,這樣的姿式是放鬆的,是人在放鬆、愉悅的情況下采取的姿式。剛才那個男的進來進行目擊筆錄時采用的就是這樣的姿式。警察注意到了這一點。

回想起來,男人對於問題的回答顯得非常明確,明確而簡單,這個,警察也注意到了。他的敘述語言是幹巴巴的,不再有什麼細節化的東西。(這樣就使警察覺得,如果再追加一些細微而瑣碎的提問,將是多餘而愚蠢的。),“確實給嚇了一跳嗬”,男人一直強調著這句話,但他的身體語言已經不再有那種“嚇了一跳”的感覺,它們已經完全放鬆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