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是從盤門城牆根那裏忽然走出來的。
其實誰都沒有注意到刀客的出現,誰都沒有看到這一幕:幾個裹藍布頭巾的人正在曬太陽;許多棉被、枕墊也被人拿出來曬太陽,繩子一頭係在城牆根的樹枝上,另一頭則把晾衣服的竹竿插進地裏;一隻鳥飛過來,停在竹竿尖上,收了翅膀;因為有太陽,並且暖和,所以有些窗子開開來了,窗裏的聲音傳出來──有誰在吵架,吃飯的碗摔在地上,碎了,渙散開來,叮當地響。
雖然說,確實並沒有人注意到刀客的出現,他的大腳怎樣穿在厚底布鞋裏,走在磚石路上,那些嵌在磚石縫裏的苔痕,因為雨、霜、甚至於霧而顯得青澀發黑,就連青澀發黑的苔痕也被他踩在腳下。細密發膩的汁水。但刀客從盤門城牆根那裏一走出來,形影剛現,立刻便有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刀客的手上沒有刀,至少對於肉眼來說,無法看到那種發亮的刀刃,雪白,強硬,閃現光澤。但確實有什麼異樣的事物,像閃電般飛快地劃過去。這一點大家都感覺到了(心裏一驚)。有人抬起了頭。接著又有人抬起了頭。就是這樣,大家忽然感覺到:刀客來了。就在剛才,是刀客,是刀客來了。
其實也有人心裏起著懷疑。其實也有人在心裏暗自說著:他不像刀客。這不像刀客的最直觀原因至少有兩點,其一,是看不見他手裏的刀;其二,則是在刀客的身邊跟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子。小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長得怯生生的,眼睛卻很大,眨著。她走在刀客後麵一、兩步遠的地方,有時又走快些,用手抓住刀客的衣角。眼睛卻總是睜得很大,眨著。大家看著他們從城牆那裏走出來,大家看著他們,心裏想:這樣的兩個人,與其講是刀客,還不如說是藝人。
沒有人知道,一個臉上有著刀疤的刀客,身邊怎麼會跟了個怯弱的小女孩。沒有人說得清這個。但緊接著,大家又仔細地、相當認真地看了看刀客,看過之後,那種異樣的閃電般劃過去的東西又回來了。大家又開始說了:這是個刀客。要知道,刀客經常流動在村莊和城鎮,他們走南闖北,有些刀客的臉上蒙著黑布,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麵。刀客都是些在現世裏有著苦難與傷害記憶的人。因為記憶通常無法消除,傷害和刀疤便寫在了臉上。他們帶了這樣的刀疤遊蕩著,目的是為了尋找他們的仇人。刀客的尋遊常常以複仇為終。於是大家緊接著又開始猜想:這城裏是否會有著刀客的仇人呢?要知道,這可是件讓人擔驚受怕的事情嗬。
然而矛盾的事情又發生了。因為看上去,那個瘦小怯弱、經常眨著眼睛的小女孩非常依戀刀客。小女孩穿著粉紅色的碎花棉襖。辮子上紮著粉紅色的發帶。她的衣服映襯著刀客灰黯的色調,就像是被削弱下去的有力一刀。但是她看上去非常依戀刀客,這是真的,誰都看得出這個。她經常抬起眼睛看他。睫毛長長的,有種無辜的弧形。她看來還非常聽他的話。她走著走著就蹦跳起來了。她的手拉著刀客的衣角,因此說,她蹦跳起來的時候,刀客的步伐便顯得有些滑稽,滑稽而踉蹌。但不管怎麼說,他們過的日子看來是簡潔明快的,像一切的流浪漢一樣,他們隻帶了最為簡單的行李。他們的眼神也是簡潔明了的。帶著這種簡潔明了眼神的人,從城門外麵一腳踏進這個濕乎乎的城市,立刻就有很多人抬起了頭:
刀客來了。最後,大家終於都這樣說道。
大家是在城裏的小酒店又見到刀客的。這個城裏的人習慣於去小酒店吃飯(那種臨河的酒店),特別是到了晚上的時候。有許多人其實就是在那裏熟起來的。因為大家都習慣說:一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回的時候,話就變得很多,臉漲得通紅,脖子變粗,青筋直爆出來。那種樣子常讓人想起“直掏肺腑”這四個字,再加上河邊店簷下的紅燈籠早早地掛起來,有女人的聲音,唱著“隱隱城樓起暮笳,俏尼姑獨坐歎嗟呀。”河裏有船,魚一樣地過去。酒喝得多了,頭便朝著臨河的窗口探出去,大家都說:這可是盛世嗬。在這樣的小酒店裏,大家見麵的機會越多,就越是要感慨:微醺,知己,美人魚一樣的遊船,還有紅顏的哀傷。這可是盛世嗬。大家都說。
可是這一天,刀客來了。大家走進酒店的時候,突然發現刀客已經在那裏了,還有那個穿粉紅色碎花棉襖的小女孩。他們好象來得很早,他們來的時候,酒店裏一定還是空著的。大門開了一半。因為是自然光,木紋便呈現出原來的質地。他們順著木質的樓梯走上來,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小女孩還伸出手去,摸了摸窗前垂下的紅燈籠(一雙細嫩的有些發白的手放在紅燈籠上麵),小女孩眨著大眼睛對刀客說:燈籠上都是灰,燈籠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灰呀。
刀客抬了抬眼,刀客的眼睛剛抬到一半就又沉了下去,刀客說:等到晚上,燈籠點起來就看不到灰了。燈籠一點起來,就什麼灰都看不見了。
小女孩好象有些將信將疑,好在暮色已至,這讓她多少有些定心了下來,她又抬頭看了看燈籠,便不再說話了。
陸續有人來。大家都看到了刀客(眼睛有些生疼,如同分辨光,或者硬物),不管是從酒店的哪一個方位走進來的人,大家都看到了。這一點是不用懷疑的。另外還有一點也不容懷疑,那就是大家全都做到了鎮定自若,若無其事。大家像平常一樣來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並且點上菜。他們想了想,菜其實也和平常差不多:
河裏撈上來的蝦,去淨了殼,放在雞蛋清裏濾過;花生米炸得很脆,用細竹筷夾起一個來,放在嘴邊,輕輕吹口氣,外麵的果衣就像女人衣服一樣脫落下來,露出裏麵白白的肉色;蘿卜絲是用香油浸過、麻油拌過的,酒也剛剛溫好,還有新鮮的湖裏麵的魚,都齊嶄嶄地擺上來。
這樣的酒和菜,細細地朝著肚子裏咽下去,吃著吃著心裏就安定了下來,開始尋思,好象還有人琢磨著要上去和那個刀客說上幾句(究竟有沒有人上去,沒有人記得了),其實大家都很想問他一些問題,這其中包括: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在這個城市裏有仇人嗎,是不是會拔刀相見。諸如此類。大家相信,如果刀客清楚幹淨地回答了這樣的問題,那麼他就會變得普通起來,再也不那樣神秘而可怕了,他就變得與他們中所有的人一樣,他甚至也可以加入到他們的行列裏來,或者從此定居在這個城市裏。
也有人猜測他們確實是賣藝為生的。因為吃了不久,小女孩就站起來為大家唱歌了。大家發現,小女孩的聲音非常好聽,細細的,具有光澤,這樣的聲音他們以前是從來都沒有聽到過的,所以暗暗的都有些吃驚。大家努力地分辨著這聲音,希望盡可能地對它加以形容,結果發現這相當困難。有個人嘀咕了句,說她有點像童話裏麵講的那種小人魚,小人魚通常是會唱好聽的歌的。大家眼前一亮,覺得好象有點道理,因為城市多水,所以有著許多關於水妖的傳說,大家都說小人魚其實就是水妖的一種,她們知道自己長著爪子,子宮是不育的,所以引吭悲歌。但這樣的傳說附加在一個紮小辮的小女孩身上畢竟是牽強的,所以大家又哄地笑了起來,把眼光轉到刀客的身上。從始至終,刀客其實一直都沉默著,臉半側著看著窗外,其實誰都沒有聽到刀客講過一言半語,盡管如此,大家都還是對他心懷畏懼:刀客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大家心想。
城裏開始充滿了竊竊私語聲。有很多人都在說:刀客是來複仇的。他一定是來複仇的。刀客來複仇了。每一個從刀客住的小客店下麵走過的人,都說自己聽到了磨刀聲。
“那是磨刀聲”。他們豎起了耳朵:“是刀客在磨刀,他站在窗台下麵。現在走過去了,走過去又走回來,他在磨刀,不停地磨刀”。
街上開始走過一些神色慌亂的人,腳步有些踉蹌,雖然人影交錯,卻總給人一種街頭人稀的感覺,有些荒涼。到處能聽到劈劈啪啪的關窗關門聲。一個尋仇的人出現了,在這個城市裏,一個尋仇人的出現是件讓人有些心寒的事情(心頭一緊。想用一張白紙把膩濕的現實隔開)。所以說,城裏的小酒店一到晚上,常常更是坐滿了人。到處都是人,都在喝酒,用酒往嘴裏灌,往脖子裏灌,然後便說起話來:冬天嗬,喝酒嗬。這話講得沒有邏輯,但充滿了動感與憂傷。說著說著,有人還哭起來了,哭得用白色的手絹或者衣角遮住了眼睛,“悲傷嗬”,他們說,悲傷嗬,怎麼會這樣悲傷嗬(有一種感覺卻總是清晰的:一張蒙著黑布的臉,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