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睡得很香。”
“是嗎,那太好了。”
“真不好意思。好容易等到一個休息日卻……”
“我這邊你不用太在意,並不是說星期天我就有約會。”她潔白的牙齒閃爍著光輝。
因為是星期天,大學校園中的人影顯得格外少。喧鬧聲從遠處傳來。大概是運動社團,下條解釋道。看來體育場就在附近。
我決定求下條小姐帶我去那所昨天參觀過的舊學生會館再轉一下。“你似乎很喜歡那幢建築啊。”她笑道。我隻好默默地訕笑。
我一麵在古磚建築前麵悠然地散步,一麵暗暗與腦海中那張照片中的建築作著比較。牆壁的形式和百葉窗都一致。不錯,那張照片就是在這裏拍攝的。
我確信,母親去東京一定與這張照片有關。如此一來,那個臉部被塗掉的女子的身份就成了最關鍵的線索。如果能弄清這一點,所有謎團似乎都可迎刃而解。
與梅津教授的會麵是在他的辦公室進行的。走過充滿藥物氣息的木地板走廊,來到一個門牌上寫有“第十研究室教授室”的門前,下條敲了敲門。
“哎呀哎呀,好,歡迎歡迎啊。”
教授長著一副圓臉膛,仿佛由圓規繪製出來的一樣。他已經謝了頂,眉毛也很稀疏,眉毛下麵是一雙へ形的眼睛。
在教授的催促下,我們在待客沙發上坐下。首先,下條小姐再度說明了我的來意。一聽到要為父親寫傳記,我就不由得低下頭來。
“哦,好啊好啊。能有這麼一個給父親寫點東西的女兒,真令人羨慕!”教授搖晃著圓滾滾的身子頻頻點頭。
“那麼,我到隔壁等著,你們慢慢聊吧。”下條小姐衝我微微一笑,出了房間。
“她很幹練吧?”房門閉上之後,教授說道。
“是,非常幹練。我很崇拜這種人。”
“男學生全被她壓倒了。先不說這些了,你父親還好吧?”
“還好,托您的福。”
“哦?那就好,比什麼都好。哎呀,有十年沒和他見過麵嘍。他剛回到北海道時我們還經常聯係呢。”說到這裏,教授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眉頭一皺,重新坐進沙發,“那次的火災可真不幸!我本想去參加你母親的葬禮,可怎麼也抽不出時間。”
“沒關係。”我輕輕搖頭。
“我一直很過意不去。請向氏家君轉達我的問候。聽下條君說,你父親不知道你來這裏,這可不好啊。”
“不好意思。”
“不不,你不需要道歉。那麼,我說些什麼好呢?”
“什麼都行。請您稍微介紹一下我父親學生時代的事吧……”
“嗯。我對他記得還挺清楚的。要說他這個人啊,一句話,優秀。
我絕不是在你麵前誇他。如此能幹的人真是少見,而且付出的努力也超出常人一倍以上。還深得教授的信賴,甚至從學生時代起就被委以重任。”
“您說的教授,是久能老師嗎?”
梅津教授再次用力點頭。“對,是久能老師,發生學的先驅。氏家君非常尊敬久能老師,老師也視他為繼承人。”
“可久能老師後來去了北鬥醫科大學吧?”
教授的眼睛略為舒展開來。
“嗯,這裏麵有很多內情。怎麼說呢,久能老師的研究太標新立異了……與其他教授的意見越來越不合。”
“對立?”
“不不,談不上對立。學術層麵的觀點不合,這種事經常會有。”
梅津教授的回答有些含混。
“但去了旭川那種地方……久能老師原籍在北海道那邊嗎?”
“不。是北鬥那邊主動邀請老師的。當時北鬥醫科大學剛設立不久,正拚命四處搜羅尖端技術的權威呢。”
“那麼,第二年,父親也追慕久能老師而去了?”
“更確切地說,是老師物色的氏家君。光是一個人,很難推動研究。”
之後,梅津教授又給我講了一些學生時代的回憶。雖然也有一些遊玩的內容,但大多數還是與研究有關的辛酸經曆,其中還有一些與父親毫無關係,我有些急躁起來。
“當時的大學裏有多少女生呢?”話題中斷的時候,我不動聲色地轉移了方向。我這麼問,自然還是因為腦海中那個臉部被抹去的女子。
“女學生?不,幾乎沒有女學生。嗯,確切地說,不是幾乎,而是完全沒有。”教授撫摩著下頜答道。
“一個也沒有?”
“嗯,因為當時的大學還不適合女生。現在有了文學院和生活科學院等,可當時學校隻有醫學院、工學院和經濟學院。對了,女生怎麼了?”
“啊,不,我隻是在想,父親有沒有與女生交往過什麼的……”
我的話讓教授展顏一笑。
“雖說他熱衷研究,可也並非就是聖人啊。交際之類或許還是有的。”
“可如果沒有女生……”
“不,與其他大學也有交流。這一點和現在一樣。還曾經與帝都女子大學等學校共同創辦過興趣小組之類呢。啊,對了……”梅津教授忽然一拍膝蓋,“氏家君似乎也曾加入過什麼興趣小組。”
我不由得探出身子。“真的嗎?”
“嗯。怎麼說好呢?雖然沒有山嶽社之類那樣唬人的稱呼,稱其為郊遊協會之類應該還比較妥當。”
“郊遊協會……”
父親曾在學生時代參加過興趣小組,此前從未聽他提過。總之,關於帝都大學時代的事情,父親一概三緘其口。
“加入這興趣小組的人,您還知道有誰?”
“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氏家君很少向我們提起興趣小組的事情。”
“哦。”
最後,我試探著詢問教授是否見過我母親。我想知道母親去世前來東京時,是否拜訪過這裏。
“隻見過一麵。那還是去北海道出差的時候,順便去過一次。當時你父母新婚燕爾。她一看就是個溫柔賢惠的好妻子。唉,真是太遺憾了。”說著,梅津教授的眉毛皺成了八字。
我道完謝,出了教授的房間,下條小姐似乎察覺到了動靜,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
“弄到參考資料了?”
“是的,很多。”
出了那棟樓,我說起郊遊協會的事情。下條小姐忽然停下腳步,倏地轉過身來。
“說不定,你運氣不錯呢。”
“為什麼?”
“有一個人從前曾加入過郊遊小組,似乎與你父親年紀相仿。”
如果真是這樣,實在太幸運了。
“在哪裏呢?”
“你跟我來。”下條小姐兩手插在褲兜裏,輕輕地一甩頭。
她領我去了運動場旁邊的一個網球場。雖是休息日,這裏仍很熱鬧,四麵的球場全擠滿了人。從打球者的年齡來看,他們似乎並不是網球社成員。
“你在這裏稍等一下。”
下條小姐讓我在鐵絲網旁的長椅上坐下,然後朝最右端的球場走去。一個銀發飄逸的男子正在和一個年輕女子練習發球。下條小姐正是朝那男子走去。那人大概五十多歲。倘若頭發是黑色的,看起來也就剛四十出頭,體形非常緊湊利落。
下條小姐與他略一交談,便雙雙離開球場朝這邊走來。我站起身來。
“這位是笠原老師。”下條小姐向我介紹道,“他可是經濟學院的教授哦,也是我的網球對手。”
“我……我,我叫氏家鞠子。”我慌忙鞠躬。
“我姓笠原。幸會……”微微一笑之後,笠原老師忽然恢複了嚴肅,凝視著我。
“老師,怎麼了?”
“啊,沒,沒什麼。”笠原老師再度恢複了笑容,擺擺手,“哎,那麼,究竟是什麼事?”
“老師以前加入過郊遊小組吧?”
“喲,是這麼個古老的話題啊。”笠原老師苦笑一下,“啊,加入過。
但說是郊遊,充其量也就是自帶盒飯在高原上唱唱歌之類,還沒有到山嶽社那樣攀登險峰的程度。”
“那個興趣小組裏有沒有一個姓氏家的人呢?就是她的父親。”
“氏家?”笠原老師把粗壯的手臂抱在胸前,不斷打量著我和下條小姐,“不,不記得了。是經濟學院的?”
“不,是醫學院的。”我說出父親入學的年份。
笠原老師臉上浮現出柔和的微笑,搖了搖頭。“似乎比我還高一屆,但我的學長中也沒有這個人。一般說來,醫學院的學生不會加入我們的興趣小組,大概是別的小組。”
“咦?還有別的郊遊小組嗎?”下條小姐追問道。
笠原老師點點頭。“我想還是有幾個的。那個時代物資匱乏,郊遊小組是最不需要花錢,很容易就能組織起來的那種。”
“這麼說,我父親加入的是其他小組?”我一麵盡力掩飾失望,一麵對下條說道。
“大概是吧。”
“你正在探尋你父親加入的興趣小組?”笠原老師問我。
“是的。”
“既然這樣,去圖書館調查調查看看。那裏有一本叫什麼帝都大學體育社團聯合會活動記錄的卷宗,或許會記載在上麵。好像是紀念體育社團聯合會創建五十周年的時候編製的,得有這麼厚。”教授用拇指和食指向我比畫出約十厘米的厚度。
“上麵也記錄著協會嗎?”下條問道。
“聊勝於無吧,各協會製作的名冊應該也被做成檔案了,我還看過一次呢,什麼保齡協會、皮艇愛好者協會之類的都有。”
“那就去查一下。謝謝老師,幫大忙了。”
“非常感謝。”我也致謝道。
“要是能幫上忙就更好了。”說完,笠原老師再次審視起我的臉,然後略顯遲疑地開口道,“請恕我冒昧,你,是本地人嗎?”
“不,我家住北海道。”
“北海道……那就是我多慮了。”
“您怎麼了?”下條小姐問道。
“沒,沒什麼,那個,我一看到她就覺得似乎曾在哪裏見過。”
“啊,連您也……”下條小姐不禁笑了起來,看著我,“昨天在圖書館時也有人這麼說呢,說是很像電視上的一個女孩子。老師也看音樂節目啊?”
“音樂節目?我不看那種東西。我總覺得似乎在很久以前曾見過她……”說到這裏,老師笑著拍了拍腦袋,“不可能有這種荒唐事。
哎呀,失禮失禮。回北海道時可要多加小心啊。”
“非常感謝。”我再次低頭致意。
由於是周日,圖書館閉館。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條小姐若無其事地說道:
“抽空我給你查查吧。倘若能找到,我會和你聯係。”
我吃了一驚,搖搖頭。“那太麻煩您了。”
“沒事,沒事。不過,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什麼?”
“你說給父親寫傳記,是在撒謊吧?”
“您怎麼……知道?”
“那還用說?”下條小姐吐了口氣,“你對你父親了解的也太少了。
就連我,都對自己遊手好閑的父親略知一二呢。”
“對不起。我本不想撒謊……”
下條小姐輕輕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並不想詢問理由。到了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就行。”說著,她遞過一個小記事本,“留個聯係方式吧。”
我強忍住眼淚,寫下了劄幌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當晚,告別了前來送行的下條小姐,我離開了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