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天空陰鬱,北海道則天氣響晴,濕度也低,肌膚根本不會有那種汗津津的感覺。若此時能生活在這裏,真再舒適不過了。
按計劃,應該從新千歲機場乘坐電車去旭川。乘上“紫丁香”
號特快列車不久,就有許多氣質與東京人略微不同的人陸續從沿途車站上車,這不禁使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竟已來到了北國。我並沒有鄙視他們土氣或來自僻壤的意思。究竟是哪裏存在著不同呢?放眼望去,我從他們的神情中發現了微妙的差異。在去羽田機場的路上看到的大多數人,盡管這一天才剛開始,他們的臉上卻早已掛滿疲憊旅人般的表情,這裏的人則似乎正在品味早晨的清爽。或許是因為這裏尚處在發展階段,或許純粹是因為這裏氣候好吧—七月份也清爽怡人。
就在我思緒萬千時,特快列車已抵達劄幌。我稍一猶豫,決定中途下車。想到媽媽或許很久以前曾在劄幌遊玩過,我便也想參觀一下這裏的風物。
我參觀了舊本廳舍,對寒酸的鍾塔失望至極,然後坐在大通公園的長椅上吃起冰激淩來。或許是星期天的緣故,人格外多,拖家帶口的則格外醒目,父親們都滿臉寫著疲憊,這一點與東京毫無二致。
我漠然凝望著穿梭的人群,腦海裏再次回憶起脅阪講介的話。
莫非真如他所說,媽媽是被某種龐大勢力殺害的?這種勢力與伊原駿策有關嗎?如果真是這樣,理由又是什麼?
可無情的是,我什麼也想不出來。我與媽媽相依為命那麼久,卻對她一無所知。我連媽媽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為什麼是我的媽媽都不知道。就在這種一無所知的狀況下,我竟活到了現在。
我決定從頭整理思路。首先,開端是上電視的事。媽媽反對我上電視。我無視媽媽的阻止,堅持參加,然後就接連發生奇怪的事情。
一個姓藤村的教授從媽媽以前供職的旭川北鬥醫科大學前來拜訪。媽媽似乎堅決地予以拒絕。
一名中年男子出現在我就讀的大學裏,調查我,從我的三個朋友那裏收集了我的信息。之後,媽媽就因車禍去世。肇事車是失竊車輛。
媽媽的遺物中出現與伊原駿策的孩子有關的剪貼簿。當天,藤村教授邀請我去旭川。
然後是前天,一個姓脅阪的奇怪男子前來,講了一些奇怪的話。
我開始頭痛。我簡直就像正麵對著兩千片拚圖,而且還沒有樣本圖案,各個零部件淩亂地散落著,橫向縱向都沒有聯係,無論如何拚湊都不成形狀,找不到一點方向。
忽然,我的視野暗了下來,一個人站在麵前。抬頭一看,一個年輕男子正對我諂笑,身上的襯衫宛如“不二家”①的包裝紙。
“問一下,你我是不是見過啊?”那人像猩猩一樣搖晃著胳膊。
我手拿冰激淩,抬臉瞪了他一眼。“你是誰?”
男子頓時畏縮起來,但沒有立即後退。“你不記得了?今年四①日本著名零食製造商。
月,你們入學考試結束之後,我還曾勸你們加入我們大學的興趣小組,當時還一起去過咖啡店呢。”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我去年就入學了。”
“那,你不是前麵的女子大學的嗎?”那人伸出纖細的胳膊,指著西麵。
“我剛從東京過來。你是不是糊塗了?想占便宜,趁早來點更高明的。”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你真的不認識我?”
“不認識。討厭。”
“奇怪。”男子咕噥著撓頭離去,途中還數次回頭張望,一副納悶的樣子。
曾和我在哪裏見過麵?哼,這種伎倆我見得多了。若換成湘南海濱,這種台詞估計一小時能聽到五次。無論是什麼樣的地方,一旦形成一定規模的城市,人的個性就消失了。
吃完冰激淩,我拿起行李站起來。
抵達旭川車站是在下午三點。劄幌的確是大都市,旭川也絕非小城。出了車站,眼前立刻現出鱗次櫛比的大廈。
棋盤一樣的道路上,車輛擠成了長龍,光景與東京街頭沒有任何差別。隻是橫穿馬路的時候,不經意間從道路的中間向遠處一望,倒是能看到美麗的山脊線。這在東京無疑是一種奢望。
從站前向東北延伸的道路中,有一條步行街,兩側林立著時尚的大廈、咖啡店和餐館。從旅行指南來看,這裏似乎就是和平街購物公園,全日本最早的步行街。街道中央建有花壇和噴水池,還放置著供人小憩用的長椅。這裏也與大通公園一樣,人頗多,長椅上坐著的也都是滿身疲憊的父親,這一點也無不同。
酒店位於距車站步行約五分鍾的地方。路對麵也是酒店,但看起來要新許多,大概是最近才建起來的。從車站來這裏的路上也有正在施工的大樓,如果把這條街比作一個人,那它大概正處於生機勃勃的青春期。
房間是以我的名字預約的,住今明兩晚,費用不需要我付。酒店職員交給我七○三室的鑰匙,說明了房間位置,又說有給我的留言,遞給我一個信封。我接過信封,道謝後走向電梯。
七○三室是單人房,自然不算寬敞,但很新很整潔。光是沒有討厭的煙味這一點就已很難得了。
放下行李,上完廁所,我打開信讀了起來。大致內容是六點左右來接我,不用吃飯待在房間裏等著就行。看來晚飯也有著落了,我不禁有些欣喜。
淋浴完畢正換著衣服,床頭的電話響了。才剛過五點,是不是有點早了?我一麵想一麵接起電話。
聽筒裏傳來女話務員的聲音。“小林小姐嗎?一位鈴木先生打來電話,現在馬上為您接通。”
“鈴木?”究竟是哪裏的鈴木?
電話接通了。“喂,是小林嗎?”傳來含糊不清的男子聲音。
“我是。您是……”
我剛一回複,對方竟咦了一聲。“小林一郎先生在嗎?”
小林一郎?這個人究竟在說什麼?
“您打錯了。這裏隻有我一個人住。我不認識小林一郎。”
“咦?”那人又咕噥了一聲,“啊,是嗎?一定是那個混賬話務員搞錯了。啊,非常抱歉。”他徑自掛斷了電話。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地握著聽筒站在那裏。
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凝視著聽筒,將其放回原處。住酒店接到打錯的電話,這種事我還從未聽說。打電話的男子或接線員似乎也太毛躁了。
隻是—有一點還是讓我有點擔心。不,或許是我聽錯了。剛才那人的聲音,我覺得有些耳熟,更確切地說是口音耳熟,但聲音非常含糊不清。
思索了一會兒,始終想不起來,我決定放棄。沒多少時間了。
在對方來接我之前,我必須重新化一遍妝。
正化著妝,電話鈴又響了,話務員的聲音再次傳來。我本想責問剛才的事情,可又嫌麻煩,索性就算了。
是藤村打來的。“累了吧?”他說。
“不,那倒沒有。從東京到這邊,比預想的近多了。”
“能有如此感覺,便是年輕的證據啊。我想現在就過去,不知您方不方便?”
“好的,可以。”
“就在酒店前廳見吧,六點左右。”
“好的。我等您。”
掛斷電話,我連忙把妝化完。
下到一樓,我在並排擺在前廳的沙發上坐下等待。六點差兩分時,正麵的自動門開了,一名身穿灰色西裝的小個子紳士走了進來,體形看上去有點眼熟。一定就是媽媽遭遇車禍前日來公寓拜訪的那個人。
他在前台駐足,朝這邊望來。坐在前廳沙發上的,除我之外隻有一個人,而且是名中年婦人。
他的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慢慢走過來。我站了起來。
“您是小林雙葉小姐吧?”正是電話中聽到的聲音,“我是藤村。”
我把手收攏到身前,恭敬地致意:“這次真的非常感謝。您連飛機和酒店都替我安排好……”
藤村輕輕擺擺手。“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吧,影響食欲。呃……”
他眨著眼睛,打量著我,“太棒了,實在是太棒了!竟如此……”
他視線逼人,我不禁畏縮起來。
“啊,請恕我失禮。”他說,“我剛才是在感歎,小林誌保女士,也就是您母親,竟把您培養得如此出色。如果剛才那句話破壞了您的情緒,請原諒。”
“不,沒事。”我笑著搖搖頭,但的確有些不快。
“我帶你去一家好吃的飯店。”藤村帶我去了一家和式飯店,從酒店驅車十多分鍾便到了。與購物公園周邊的熱鬧氛圍不同,這裏是幽靜的住宅區。
藤村報出名字,身穿藏青和服的女招待把我們引到一間雅致的單間。連小小的壁龕都一應俱全,真是個政治家接受賄賂的好地方。
路上我早明確表示沒有討厭的食物,藤村便適當點了一些菜。
問起喝什麼飲料時,我回答茶就可以。
“我還要開車,也來點茶吧。”藤村說道。
女招待走後,他轉過身,正了正姿勢。
“遠道而來辛苦了。吃點好吃的,養養神吧。”
“非常感謝。”
“令堂的事情,著實不幸。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盡管開口。
我會盡我所能幫您。”
“是……多謝。”我再次低頭致謝。
之後,藤村每次說話,我都低頭致意,如是三次。快要到第四次時,拉門開了,菜肴端了上來。
每一道菜都隻是在小小的器皿中盛一點點,以海鮮為主,花了不少功夫烹調而成。可是,當閉上嘴巴咀嚼,終於品出這似乎是鮑魚、那似乎是蟹醬時,器皿裏早已空空如也。照這種吃法能填飽肚子嗎?
我有些不安。
“我母親在北鬥醫科大學的時候,都做些什麼工作呢?”菜肴將盡時,我切入正題。
“一言以蔽之,是做研究助手。”藤村放下筷子,“說是醫科大學,但並非隻教給學生傳統的醫療技術,也從事一些有前景的研究,自然需要助手。”
“什麼研究呢?”盡管覺得聽了也不可能懂,我還是姑且問了一句。
藤村稍作考慮後答道:“以體外受精為中心治療不孕的研究。”
“哦……”這倒也並非不懂,“試管嬰兒的研究?”
“對,但不止如此……”
女招待進來,擺上新的菜肴。
“我一直很詫異,出生在東京的媽媽為什麼會來到如此遙遠的地方。關於這一點,藤村先生,您知道什麼嗎?”我試圖改變問話的內容。
“倒是有所耳聞。”女招待離去後,藤村說了起來,“小林女士從高中時代起就對這種研究深感興趣。在研究了論文發表數量等情況後,才選擇了北鬥醫科大學。”
“是嗎?”想起媽媽平時的學習量,便覺得這逸聞可信,與我選擇大學的情況完全不同,“那麼,為什麼會對體外受精的研究如此感興趣呢?”
“要說明這一點,恐怕必須要提一下她當時的主張。小林女士對女性的社會地位與生物性職責的關係非常不滿。”
“社會地位與……到底是什麼呢?”話題忽然變得艱澀起來。
“也就是說,女性參與社會的理想不能如願實現,就是因為被賦予了懷孕的職責。比如,一對夫婦共同上班。即使同樣工作,同樣分擔家務,收入相同,但一旦懷了孕,女方就隻能辭職。至少,暫時離開工作這一點不可避免。於是,從這時起,女主內、男主外這種職能分配就實際體現出來了。一旦變成這樣,很少有夫婦能恢複原來的狀態。並且,以企業為主的社會也認為女性結婚懷孕之後就該撤離戰線,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女性算入戰鬥力。這樣,女性要想獲得與男性平等的社會地位就不可能了—以上內容差不多就是小林女士的主張。這的確是真理,我也這麼認為。”
“我也有同感。”吃了一口麵條狀的烏賊刺身後,我說道,“盡管現在女性的社會地位有了顯著提高。”
“但同時,懷孕的女性也減少了。這一點在出生率上體現得最為明顯,也印證了小林女士的觀點。”
“在我的朋友圈裏,也有一些人斷言孩子會妨礙工作,所以索性不要。”
“是吧?女性放棄了生物功能,選擇了社會地位。但如果因此譴責這種選擇,則不合道理。責任在於那些本該探索一條道路使女性可以兼顧家庭與事業,卻沒有這麼做的男性身上。”
“您說的一點沒錯。”我握緊拳頭,使勁敲了一下膝蓋。
“現在我能這樣說,但放到二三十年前,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
女人隻要能生養孩子、侍奉丈夫就行了—持這種觀點的人,即使在年輕女性中也為數不少。正因如此,小林女士深陷困境的情形也不難想象。”
“我母親當時想做什麼?”
“是啊,做什麼呢?我也說不清她當時究竟有沒有明確而具體的構想,但總之是要從根本上變革生孩子的係統。剛才您也說過,朋友嫌孩子礙事而不要孩子,確切地說,不應該這樣。現實是,如果丈夫積極參與撫養孩子的事務,多數職業女性還是願意要孩子的。
妨礙工作的並非孩子本身,而是懷孕和育兒。小林女士也這麼認為。
並且,育兒的事情,請丈夫或其他人代勞是完全可能的。問題是懷孕。
如果在公司裏被委以重任、正要大展宏圖時懷了孕,既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本人也一定非常懊惱。於是小林女士想,若能夠開發出一種職業女性不使用自己的身體就能得到親生骨肉的方法就好了。”
“就是代孕母親嘍。” 我隨口把這個在報紙等媒體上見過的詞說了出來。
“代孕母親是手段之一。”藤村點頭說道,“體外受精的最初目的是治療不孕,而據說小林女士認識到了其另外的積極意義。實際上,在今天來見你之前,我還特意調查了從前的報告,找到了小林女士寫的一份報告,標題是‘淺析代用母體的必要性’。其中她提到了不能或不便懷孕的女子可以讓其他女子接受自己夫婦的受精卵的構想。
這完全是代孕母親的構想。她的主張並沒有隻停留在這種層次上。
她論述說,最終應開發出一種女性無痛妊娠和分娩的係統,也就是說,一種借助人工子宮便可獲得孩子的方法。”
“人工子宮……”我呆呆地望著說得起勁的藤村的嘴角。我完全沒有想到,他現在說的竟與我熟悉的媽媽聯係在一起。我仿佛在聽著另外一個也叫小林誌保的人的故事。
“我的解釋有點拖遝了,總之,小林女士認為若想促進女性對社會的參與,進行體外受精等的研究是完全必要的,所以才特意來到這裏,大致情形就是這樣。如果您想看這篇報告,隨時都可以跟我說。
我已經放進了縮微膠卷,複製很容易。”說完,藤村仿佛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津津有味地品起茶來。
“藤村先生您也在從事這樣的研究?”
“當時是的。現在則在從事一些不入流的研究。”他自嘲地笑道。
“我母親為什麼沒有繼續研究呢?”
藤村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這個嘛,終究還是因為她自身懷上了孩子吧。”
“孩子,就是現在的我?”
“對。”
“母親離開大學時,是如何對大家解釋的?”
“啊,這個嘛,是以事後承認的方式。有一天她忽然回到了東京,就那樣辭職了。關於懷孕一事,她也沒有說。隻是,我隱約覺得是那樣,才解釋說大概是那樣的理由。懷孕剝奪了女性工作的權利,所以必須采取措施阻止,持這種觀點的她竟也陷入如此境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這麼說,究竟是誰讓我母親懷孕,您也不知道?”
“這……”藤村含糊地應了一句,表情鄭重地望著我,“事實上,這次特意請您來,也是想請您確認一些有關這一點的情況。關於小林女士的戀人,也就是您的父親,您都聽說過哪些傳聞?”
“結婚之前分手了,僅此而已。家住哪裏,姓甚名誰,是死是活,她連這些都從未對我說起。”
“哦?果然……”
“您是不是知道什麼?”
我正要探出身子,拉門再次打開。我重新坐回坐墊,翻著眼珠偷看藤村。他正望著女招待擺放的菜肴,但視焦似乎有些遊移。
“我不清楚。”隻剩下我們後,他開口說道,“我隻是在想象。”
“怎麼想象?”
“呃……”藤村舔舔嘴唇,“您父親,會不會是他呢……”
“誰?他是誰?”我已顧不上菜肴,放下筷子追問起來。
藤村把臉扭向一邊,眼神茫然,不久,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他把視線扭了回來,喉結動了動,想必是咽了口唾沫。
“我想,大概是KUNO 教授。”
“啊?”
“寫成漢字是久能,長久的久,能力的能。我和小林女士的上司。”
“您為什麼認為就是他?”
“首先,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工作,這是我的直覺。小林女士尊敬、仰慕久能教授。如果說她要委身於人,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個。還有現實方麵的問題。當時她為研究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時間與學校外麵的人交往。久能老師也一直單身,墜入愛河也毫不奇怪。”
“研究室裏還有沒有其他人?”
“久能研究室裏,除了我和小林女士之外,隻有一位姓氏家的副教授。當然,與其他研究室並非沒有交往,但差不多隻有我們四人在繼續研究。”
“現在這些人都在做什麼?”
“據我所知,都在大學裏。氏家副教授現執教於函館理工大學。”
“久能教授呢?”
“教授……藤村張著嘴,眨眨眼睛,然後說道,“久能教授十五年前就去世了。”
我隻覺得一口氣倏地一下吸進胸腔,然後又伴隨著肩膀上的力氣被抽離,緩緩地吐了出來。
“因病?”
“不,是事故。風雪夜裏發生的交通事故。撞上了道路護欄。”
又是交通事故。與媽媽一樣。我不禁有些惡心。
“僅憑您剛才的話,未必就能斷定那個久能教授就是我母親的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