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住在橫濱的英國教師的女兒。我到她家學習英語,和她產生了感情,不久就結婚了。周圍的人都反對,可我並不在乎。”
老人呷了一口碗中的茶。
雖不知這些是如何與康之的病聯係在一起的,我還是決定靜靜聽下去。下條小姐似乎也沒有催促的意思。
“我們結婚後,很快就生下一個孩子,就是康之。康之健康地成長。我繼承了父親開創的出版社,一心想把公司做大,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當時的遺憾就是隻有這一個孩子。後來才知道,這正是不幸中的萬幸。”老人清了清嗓子,“康之長大成人,進入我的公司,並與一個從學生時代就相戀的姑娘結了婚。”
“就是阿部晶子小姐吧?”下條小姐確認道。
高城老人點點頭。“家世不錯,頭腦聰明,做事也幹練,作為康之的伴侶真是無可挑剔。這樣我也什麼心事都沒有了。剛舒了一口氣,忽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朝鏡框望去,“我妻子患病了,一種十分奇怪的病。”
“奇怪?”下條小姐問道。
“先是身體活動出現異常,手腳似乎不聽使喚了。不久,衰弱和消耗愈發嚴重,明明還不到那種年紀就陷入癡呆狀態,心髒功能也出現明顯異常。診斷結果是患了亨廷頓舞蹈症。舞蹈會的舞蹈。據說,一旦發病,手腳就無法保持平衡,走路的姿勢看起來像舞蹈一樣,所以有了這樣的名字。”
“亨廷頓舞蹈症……果然。”似乎領悟了什麼,下條小姐頻頻點頭。
“我沒聽說過。”我說道。
“在日本這種病不為人熟知,可在美國和英國,據稱約有近十萬人有發病的危險。”
“哦。”高城老人露出意外的神情,“你很清楚啊。”
下條小姐亮明自己醫學院學生的身份,老人似乎恍然了。
“這種疾病的發源地好像是南美。”
“源頭據說是委內瑞拉的一個部落。”
“病毒是從那裏產生的嗎?”我問道。
老人接過了我的問題。“亨廷頓舞蹈症是一種典型的遺傳病。據說,遺傳給孩子的概率非常高。並且,一旦遺傳,發病率很高,就這樣快速傳播。是吧?”他向下條小姐求證。她點點頭。
“不能治嗎?”
“現在能不能治就不知道了—”
“現在也無法治。”下條小姐當即答道,“前幾天在美國發現了致病的遺傳基因,估計能為今後的醫治開創一條路徑。”
“真希望能早日實現啊!”老人感慨道,“患上那種病太悲慘了,像跳舞一樣搖晃、衰弱、癡呆、二次感染,最後死去。我的妻子就是這樣。”
“可是,”我說道,“如果罹患那種不治之症,後代不就越來越少了嗎?”
“這就是這種疾病的可惡之處。年輕時不發病。一般說來,都是四十多歲時忽然發病,而此時人大多已毫不知情地結婚生子了。”
“我妻子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老人懊悔地用拳頭捶打著膝蓋,“什麼征兆都沒有。如果我對疾病的知識豐富一點,在得知家族中有這種患者的時候,或許也能采取放棄婚姻的手段。可我們結婚時,對這種疾病的報告隻是一些奇怪的症狀,其他的一無所知。我對這種病的了解,也是在從妻子發病時開始的。”
“那,康之先生也……”我沒有說完,但意思似乎仍傳遞給了老人。
“遺傳給康之的可能性當然很高了。我也早已作好這種思想準備。”
“現在能用讀取遺傳基因的手段來判定是否為陽性,當時卻還沒有發達到這一步。”下條小姐說道。
“想起當時孩子的苦惱,我至今還在心痛。”高城老人一臉痛苦,深埋在皺紋裏的眼睛凝望著遠處,“康之似乎已知道死亡會在什麼時候來臨,於是日複一日地消沉下去,經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幾個小時都不出來。每當這時,我們都擔心他會自殺,經常讓人去喊兩聲,幸好每次都能聽到回應,當然,也是那種憂鬱、憤怒、總之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複雜聲音。”
這也難怪。得知死亡已進入讀秒階段,誰還能心平氣和地活著呢?
“不久,康之得出了結論,向晶子提出離婚。他說,在明知將來發生不幸的幾率很高的情況下,他不想連累妻子。”
我點點頭。如果高城康之真的深愛晶子,自然會如此考慮。
“可晶子不同意,說因為對方將來或許會生病就離婚,這種荒唐事簡直聞所未聞。她還鼓勵康之,不要再提這種荒唐事,兩個人要共同努力,渡過苦難。”
“真是一個堅強的女子。”下條小姐說道。
“實在是一個堅強的女子。”老人仿佛在確認著這句話的意思般重重點了點頭,“心裏一定和康之一樣絕望至極,但她沒有讓自己沉淪,並且大概也采取了這樣的態度。在她的鼓勵下,康之也堅定了重新出發的決心—已經預知死亡的重新出發。但是,出現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高城家後代的問題。聽了剛才的敘述就會明白,康之是不能要孩子的。”
“於是去了北海道?”下條小姐問道。
“具體情況我就不清楚了。”老人伸手拿過茶杯,潤了潤喉嚨後再次開口說道,“據康之說,他有一個大學時代的朋友正從事多項劃時代的研究,想去求他,看看能不能避開亨廷頓舞蹈症的遺傳,生一個孩子。”
“大學時代的朋友?”我看了一眼下條小姐。她也望向我,輕輕點點頭。
一定是父親。高城夫妻為了向供職於北鬥醫科大學的父親求助,才去了北海道。
“結果呢?”下條小姐追問道。
老人無力地搖搖頭。
“說是要在母體方麵下一些功夫,他們就在那邊待了將近一年,但最終好像還是不行。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如何不行,我也沒有問,也沒法問啊。”
“後來他們又怎樣了呢?”
“毫無辦法,隻好放棄了。有一次,康之到我這裏來,說非常遺憾,他想放棄要孩子。我也沒有資格說三道四,隻是回答了一句‘隻有這樣了’。”
我再次與下條小姐對視一眼。如果真是一無所獲,至少高城晶子夫人也應從北海道返回啊。真是難以置信。
“這些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正要淡忘,”老人盯著我,“可一看到你,卻不得不再次回憶起來。無論是誰,肯定都會說你是晶子的孩子。那麼,當時沒能生出孩子一說自然就是謊言。可是,有必要撒這樣的謊嗎?或者,是晶子與別人生下的孩子?不,她不是那種人。首先,如果真有這種事,康之不可能發現不了。”老人似乎不是在對我們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
“問一下本人不就什麼都清楚了?”下條小姐說道。
“或許。我也想聽聽事情的真相。說不定,這位小姐真的是我孫女呢。”老人微微搖了搖頭,“可怎麼說呢?看上去全然沒有康之的影子。更準確地說,你就是晶子,就是晶子本人,完全不像其他人。”
“夫人什麼時候能回來?”
“說是去療養了,大約要一個星期,再過幾天大概就回來了。當然,聯係還是可以的。我跟她說說,讓她立刻回來。”
老人緩緩起身,拿起一個掛在門一側牆壁上的電話機。原以為他會立刻撥打電話,可並非如此。“絹惠,把記著療養院號碼的電話本給我拿過來。”絹惠看來就是那個女傭。
他坐下之後,下條小姐問道:“公司由夫人繼承了?”
“嗯,十多年前康之去世,不久她就繼承了。”
“最終還是因為亨廷頓舞蹈症去世的嗎?”我問道。
“對,比預計發病時間還要早。他終究還是陷入鬱悶,沉溺於酒精。一旦患上那種病,連精神都崩潰了,日益憔悴,臉色越來越難看,並發症一個接著一個。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幹著急。早在發病前,晶子等人就從全世界收集信息,尋求治療辦法,卻沒有找到一份有希望的材料。研究者充其量也隻明白遺傳基因在哪裏而已,說是在一種什麼染色體裏麵。”
“是在第四染色體的短臂部分。”下條小姐補充道,“馬薩諸塞州綜合醫院的古斯勒醫生發現的。”
“盡管是一個劃時代的發現,可要運用到臨床上還要很長時間。
不久,康之就衰弱下去。就這樣,在一個早晨,他的身體在床上變冷了,據說是心髒功能障礙造成的猝死。最後隻剩下了皮包骨,簡直比我這個老頭還要幹枯。”
我忍不住把目光從淡然回憶的老人的臉上移開。他一定很多年都沒這樣講過了。
“對夫人的打擊也非常大吧?”下條小姐說道。
“那還用說!”老人毋庸置疑地說著,使勁歎了口氣,“伴侶生病死去,光是這一點一般人的精神也就崩潰了。她卻忍著精神上的痛苦,成功完成了工作的交接,簡直毫不畏懼,真是個堅強的人。
康之剛去世時,還是由我擔任社長,可不久我就發現,把公司交給晶子毫無問題。諷刺的是,公司沒有交給康之而是交給了晶子,這對公司來說,反倒成了一件幸事。”
“今後您打算怎麼辦呢?又沒有孩子。”
“這一點已經解決了。剛才我忘了說, 康之還在世時,就從親戚家收養了一個健康的孩子, 現在已經長大成人,正在幫晶子做事。”
“養子?現在在哪裏?”
“這一陣子一直不在家, 大概是為采訪之類的事去海外了。”
敲門聲傳來。絹惠走了進來,遞給老人一個很薄的小本子。
“哎,晶子去了哪個療養院來著?”老人正了正眼鏡問道。
“ 千歲。”絹惠答道。
咦?三個人同時叫了起來。絹惠一怔,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你說的千歲,是北海道的那個嗎?”
“是……”
老人看著我。“是偶然嗎?”
我說不出話來,望向下條小姐。她緊鎖的眉頭告訴我,這絕非偶然。
高城老人當即撥打電話。晶子夫人似乎不在,說是外出了,晚上才回來。
“你在這邊要待到什麼時候?”老人掛斷電話,問道。
“我想可能今夜就回北海道。”
“哦?既然這樣,與其等晶子回來,或許還不如在那邊見麵更省事呢。那好,你到了那裏之後再和我聯係一下。在此之前我會跟晶子說好的。對了,麻煩你再說一遍名字……”
“氏家,氏家鞠子。”
“氏家小姐,知道了。”
“氏家……”在一旁聆聽的絹惠的表情不禁有些異樣。
高城老人也注意到了。“怎麼了?”
“沒,那個……”
“怎麼回事?快說!”
“是。就在夫人去北海道之前,有一位姓氏家的男子打來電話。
然後,夫人立刻就出去了。”
“去見那個姓氏家的人了?”
“這,這些我就不……”絹惠像受到了訓斥一樣蜷縮著身子。
“大概是你父親吧?”高城老人問我。我低下頭。大概是父親。
前幾天不是剛來過嗎,難道他又一次來到了東京?就為了見高城晶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看來,這件事有必要同時問一下晶子和你父親,十分緊急。”
老人沉吟道。
離開高城家時,老人把我們送到了庭院。最後告別時,那隻黑狗從樹間衝了出來,儼然要向我撲來。我不禁尖叫起來。“巴克斯!”
老人厲聲喝道。
可是,被喚作巴克斯的狗並沒有向我撲來,而是嗅起我腳底的氣味。它沒有狂吠,十分溫順地仰視著我。
“啊呀呀,”絹惠連忙拿來狗繩,拴在項圈上,“對不起,剛才忘了拴起來。”
“小心點。這條狗倒是好久沒這麼聽話了,說不定把你當成晶子了。”老人開玩笑般說道。
出了高城家,前往地鐵站的途中,下條小姐說:“回房間後立刻準備一下,去羽田。或許還能弄到兩張退票呢。”
“高城晶子夫人去北海道一事,與小林雙葉小姐有關嗎?”
“我認為有。你想,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是啊,父親也來見過晶子夫人了。”
的確,事情正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悄然發生。
上了地鐵列車,我們並排坐下。對麵的座位上,一個上班族模樣的男子正滿臉疲倦地打盹,汗水正在短袖襯衫的腋窩處慢慢地繪製地圖。在東京,一臉疲倦的人太多了,或許這不是一個能讓人的心靈得到休息的城市。我想起父親強烈反對我到東京上大學的話。
父親一定是害怕我得知高城晶子的存在,才堅決反對。出版社的女社長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出現在媒體上,我未必就會一直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