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雙葉之章 十一(1 / 3)

脅阪講介默默地驅車馳騁。出了新千歲機場約十分鍾,車子進入千歲市區,在千歲川附近左轉,徑直穿過市區。不久,前方便出現一處樹林,樹林前麵有一棟發白的建築。他把車停在那裏的停車場。

“這是哪裏?”我問道。

“待會兒再告訴你。”脅阪講介頭也不回地說道,“我隻希望你默默地跟著我。”完全是不由分說的語氣。

建築物看起來像是酒店或賓館,但他並未繞到正麵的大門,而是徑直走進一扇麵對停車場的便門。我也跟著進去。

不一會兒便來到一處電梯旁,前麵站著兩個身穿浴衣的中年男子,一個拿著一瓶三得利老牌威士忌,另一個則提著盛有冰塊的桶。

看見我們從奇怪的方向出現,二人顯得很驚訝。盡管低著頭,我還是隱約感到他們忽然間神色大變。我側目一看,隻見手拿威士忌的那個正對另一個耳語著什麼。他們的視線似乎正投向等待電梯的脅阪講介的側臉。

電梯到了,我們四人走了進去。奇怪的氣氛依然沒有改變。那兩人奇怪地板著臉,一言不發。脅阪講介也故意無視他們的存在似的,一味仰視著樓層指示燈。

他們在三樓離去。脅阪講介立刻按下關門鍵。

“剛才的人是誰?”

“這個……”

“他們一直盯著你上下打量。”

“或許因為我長得英俊吧。”他冷冷地答道。還會和我開玩笑是件好事,可他緊繃的麵孔讓我無法回答。

電梯升到四樓。他打開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我一步跨出,不禁看了看腳下。地毯踩上去的感覺明顯不一樣。

脅阪講介皺了皺眉。“這是特意接待用的,可你似乎不喜歡。”

“接待誰?”

“呃,各種各樣的人。”他在灰色的地毯上無聲地向前走去。

走廊盡頭有兩扇並排的門,脅阪講介在靠前的一扇門前止住腳步。房間號是“一”。他從牛仔褲兜裏取出錢包,抽出一張卡。門把手稍靠上的地方有一道卡槽,他把卡塞了進去。藍光一閃,哢嚓一聲,傳來開啟的聲音。

他扭著門把手一推,門乖乖地開了。他努努嘴,示意我進去,然後輕輕關上門。

裏麵不算明亮。和普通酒店房間一樣,進門後旁邊就是一間浴室,再往裏是雙人間,途中的牆壁上還有一扇門。看來,這裏與隔壁房間相通。

脅阪講介把右手食指豎在嘴唇上,左掌朝下,示意我在這裏靜靜等候。我默默點點頭。

他敲了兩下門,沒等聽到應答就開門走了進去。

隔壁沒有任何聲音。據此,我推測室內大概沒有人,可事實並非如此。很快便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嚇死我了。”由於門半開著,聲音聽得很清楚,分明是吐出壓抑的氣息般的聲音。那個聲音繼續說道:“你怎麼忽然回來了?

也不事先說一聲。”

很奇怪,這聲音竟對我的耳朵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應。一種莫名的不安包圍了我的全身。這種奇妙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人是誰?

“在此之前請先回答我的問題。媽媽您打算如何處置她們?”

媽媽?對方竟是脅阪講介的母親?他的母親為什麼會在這裏?

“這你就別管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本以為能拯救她們,所以一直在照您所說的去做。究竟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莫非,媽媽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你隻要照著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我好不容易才做到這一步,可現在沒法做下去了。正是因為照著媽媽的指示,氏家鞠子才落到了他們手裏。”

對話中斷了。二人對話的意思,還有此時二人正以何種表情相向,我全然不解。

“你似乎有點誤解。”女子說道,“看來有必要談談。可今天已經晚了,明天再談吧。這樣也能讓你冷靜一下。”

“媽,”脅阪講介蓋住她的聲音,說道,“有個人,我想讓您見一下。”

我嚇了一跳。一定是在說我。

隔壁再次陷入沉默。數秒鍾後,女子問道:“你,該不會把那個孩子……”

“沒錯。”他答道,“我已經把她帶來了。”

“不行!我不想見!”她立刻拒絕。

“不,請一定見一下。見一下麵,由媽媽親口向她解釋。”

“啊,等等,講介……”

門被用力打開,脅阪講介走了出來。他眼神真摯,在微弱的室內燈光下也看得出來。

“你來一下。”他說道。

我像夢遊般笨手笨腳地走著,穿過他按著的門,走進裏麵的房間。

房間中央擺著茶幾和沙發,裏麵是一張大辦公桌。一名女子正站在桌子和窗子之間望著我。她身穿白色襯衫。

她的長相,我卻沒能立刻識別出來。或許,我體內的某種東西在拒絕這種識別。正如看著沒有對準焦點的望遠鏡,或在查看抖得厲害的照片似的,費了很大功夫,我的眼睛才捕捉到她的麵孔。

她的臉跟我的完全一樣,但也是一張幾十年之後的臉。在這個世界上,我本來不可能遇見的一個人,現在正冷眼望著我。

我輕呼一聲,身子不由得向後急退,後背差點撞上牆壁。我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全身起滿雞皮疙瘩,一種東西湧上胸膛,壓迫著心口,連呼吸都痛苦起來。

脅阪講介來到我身邊,扶著我的雙肩。“堅強些。”

我看看他,想說點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她……是……誰?”

我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

他一臉愁容,望了她一眼,然後又看向我。“她,就是你的原版。”

“原版……”我沒大聽明白,再次把目光投向站在窗邊的女子。

她也和我一樣,呆呆佇立,可突然間,她像是一下意識到什麼似的慌亂起來,慌忙戴上桌上的眼鏡,那是一副淡紫色鏡片的大眼鏡。

接著,她又關掉旁邊的台燈。於是,她四周的光線稍微黯淡下來。

“現在就對你解釋,把一切都告訴你。”脅阪講介引我坐到沙發上,接著,他對窗邊的女子說道:“媽媽也過來吧。”

“我待在這裏就行。”她在桌子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身體略微靠向窗子。我隻能看到她斜著的身姿。她右耳垂上的耳環熠熠生輝。

看到她的發型,我忽然產生一種與現在的心理狀態完全不符的奇怪想法:如果我上了年紀,或許也會留一頭那樣的短發。

“還有,能不能請你也把燈光調暗一下?”她又道。

脅阪講介調節著牆壁上的開關,讓吊燈暗了下來。半明半暗中,我們三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先說說父親的事情吧。”脅阪講介首先打破沉默說了起來,“其實不是我真正的父親。我是養子。”

茶幾上放著一個帶有便箋紙的筆筒。他從上麵取下一張紙,用附帶的圓珠筆寫下“高城康之”四個字。

“這個名字你聽說過沒有?聰明社的原社長。”

我搖了搖頭。他點點頭,又寫下“高城晶子”幾個字。

“這個名字見過嗎?”

“沒有。”我答道。不知是不是喉嚨幹渴的緣故,我聲音沙啞,像患了感冒一樣。

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後,指向窗邊的那名女子。“她就是高城晶子。”

我再次審視著她。昏暗中,她簡直像人偶般一動不動。

“他們是夫婦,聰明社的年輕社長和夫人。在周圍的人看來,他們一定是一對幸福的夫婦。可他們不能生孩子。因為高城康之,也就是我父親,帶有一種遺傳病的基因。這種病致死率極高,患者一旦生小孩,病就會遺傳給孩子,是一種令人頭疼的疑難病症。”他一口氣說到這裏,然後看看我,似乎在問我聽明白沒有。我不清楚他究竟想說什麼,可還是點了點頭。

“作為解決的辦法,最穩妥的就是AID,即用非配偶間人工授精的方法,把他人的精子用器具直接注入子宮。這樣,就不用擔心會繼承父親的遺傳基因了,還能勉強與母親保持血脈聯係,對父母來說,這比從別處抱養來的孩子更容易傾注愛意。可是,正要實施這種辦法的時候,母親一方卻又發現了缺陷。由於年輕時受到感染,左右兩條輸卵管完全堵塞。如果進行輸卵管重建手術,倒是還有生孩子的可能性,可成功率據說隻有約百分之五,主治醫生也反對進行手術。

簡直是禍不單行。”

“於是收你做養子?”

“不,在此之前還有一個選擇。當時,醫生說國內有幾所大學正在進行體外受精研究,如果能將其實際應用,或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於是父母決定賭一把。父親想起的正是考入北鬥醫科大學的氏家清。

父親與他在帝都大學的興趣小組一起待過。”

“氏家……”忽然聽到這個耳熟的姓氏,“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氏家的事情?”

“這麼說有點殘忍,請先讓我說完。父親想起氏家其實是有理由的。氏家正在從事體外受精研究一事,其實父親很早以前就聽說過。”

“可即使是體外受精……”

“對。使用父親的精子毫無意義,隻能使用其他男子的,讓媽媽懷孕。父親把想法告訴了氏家。可是,氏家與校方商量之後,給出的回複是NO。”

“NO ?”

“雖然人工授精中使用他人的精子是允許的,可體外受精還需要進一步討論。在日本,這種情況至今仍沒有改變。”

“那麼,最終什麼也沒有做?”

“不,並非如此。氏家提出了一個方案,稱使用的精子必須是丈夫一方的,但其遺傳基因未必就一定會傳給孩子。通過體外受精,有辦法切斷來自丈夫的遺傳,他問究竟想不想試試。”

“這能做到嗎?”

“氏家說能做到。簡單說來,其原理就是這麼回事:作為遺傳根源的染色體,人類共有四十六個。本來,孩子從母親那裏接受二十三個,其餘二十三個則來自父親。氏家提議的方案是,受精後,把來自父親的染色體剔除,利用特殊的方法使母親一方的染色體加倍。這樣,孩子就無法繼承來自父親的遺傳信息了。”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從前在生物課上學過的“細胞的結構”圖。

脅阪講介所言我大致可以理解,但果真能如此簡單地對上號嗎?

“他們答應了?”

“答應了。他們原本就對使用他人的精子存在抵觸情緒,如果真有辦法可以避免,當然求之不得,沒有理由不答應。就這樣,父母來到了北海道。這已是距今約二十年的事情了,對吧?”脅阪講介望了高城晶子一眼。她不可能沒聽見,可仍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

脅阪講介似乎放棄了,轉過身來。

“實驗進行了?”我問道。

“嗯,似乎是進行了,但失敗了。”

“為什麼?”

“的確懷孕了,後來卻流產了。雖說如此,就算在體外受精技術已很先進的今天,這種情況都很常見。在研究者幾乎毫無經驗的當時,這也無能為力。反倒是作為研究人員,光是能實現懷孕這一點似乎就非常滿足了。”

“那你父母怎麼辦?”

“隻好放棄了。”脅阪講介舒了一口氣,“聽母親說,為了那個實驗,她在肉體和精神上都經受了很大的痛苦。因而,父親也再無勇氣說繼續挑戰。或許把母親一個人放在旭川那麼遙遠的地方,他心裏也不安吧。一年後,他們得到了一個養子,是親戚家的兒子。那家有五個男孩,家計艱難,就高興地把六歲的幼子送了出來。”

“就是你?”

“沒錯。”脅阪講介親昵地笑笑。似乎很久沒有看到他的笑容了。

“從那以後,你父母與氏家等人的交往……”

“就斷了。就這樣,幾年過去了。父親最終因病去世,高城家卻總算安定下來了。對過去這段噩夢般的故事,母親也已逐漸淡忘。

可就在這時,竟發生了一件荒唐事。”他指著我,“罪魁就是你!”

“我?我怎麼了?”

“你上電視了,對吧?”

“啊!”我不禁驚叫一聲,“是上過……”

“看了那期節目的員工都騷動起來,紛紛猜測是不是社長的私生女。我沒有看到,但由於大家一片嘩然,便從電視台借來帶子與母親一起看,然後我們都驚呆了,怪不得會如此嘩然。”

我再次看著高城晶子。利用當今的化妝技術,即使把長相全然不同的兩個人變得很像也不難。可是,一種完全不同於這種相似的酷似性卻存在於我和她身上。她比我年長很多,化妝方式也截然不同。

盡管如此,我們二人身上卻共有一種讓人隻能認為是同一個人的東西。

不,我重新思考起來。恐怕氏家鞠子也是如此。

脅阪講介在繼續。

“我自然責問母親,難道在別的地方生過孩子?母親予以否認,但同時告訴了我二十多年前曾在旭川接受那個特殊實驗的往事。在此之前,母親從未對別人提起過,就連祖父都不知道。聽了這些我頓時明白了,你大概就是當時的孩子。”

“可實驗時孩子不是流產了嗎?”

“那個在母親的子宮裏孕育的胎兒的確流產了,可實驗用的卵子不止一個,說不定在其他地方還存在著,並通過研究者之手在母親全然不知的地方被培育出來。”

“你是說,那就是我?”我咽了口唾沫。

“大概誰都會這麼想吧。隻有一個疑問,即過於相似這一點。就算是當時的實驗成功了,並且情況也特殊,隻繼承了母親的遺傳基因,也不至於如此相似。總之,我決定先調查你的身世。這也是母親的命令。”

“我……”高城晶子竟忽然開口了,“想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真相。”

“這不是一回事嗎?因此必須弄清她的身世。”脅阪講介從沙發上起身,幾乎站在我和高城晶子的中間。他對我說道:“我很快就查出你便是小林誌保女士的女兒。這個名字母親也有印象。母親為實驗而住院時,在身邊照顧的人似乎就是小林誌保女士。”說著,他轉過身子朝著母親:“對吧?”

這一次高城晶子並沒有立刻給出反應。她輕輕歎了口氣,才略微有些粗魯地答道:“是的。”

“這樣,當時的實驗中隱藏著某種秘密已經毋庸置疑。我決定繼續對你的身世進行調查。此時,我並沒有打算直接出現在你麵前。

可是,小林誌保女士卻離奇死去,事件背後還有一些奇怪的影子在蠢蠢欲動。判明這些以後,情況陡然發生了變化,我決定與你接觸,以查清幕後黑手。不料你卻忽然說要去北海道,而且是旭川。我想,這一定與你的身世有關,於是急忙跟蹤過去。”

怪不得他動作這麼快。我心中的許多疑惑頓時也解開了。我一直都在納悶脅阪講介為什麼會如此熱心。他說曾受過媽媽的照顧,可僅憑這一點怎麼會幫我到那種地步?

“那,你說給出版社打電話,其實頻頻找的是……”

“我媽媽。這也不見得完全就是謊言,媽媽畢竟是聰明社的社長。”

“原來如此。那麼……”我問道,“你都查清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