脅阪講介看了看高城晶子。“聽到她的質問了吧?請回答她吧,都查清了些什麼?”
她微微朝這邊扭過頭來。“你來說明就行。此前不是一直都是由你講的嗎?”
“這以後的事情,我想最好請媽媽來解釋。我不清楚的地方也很多。”
但高城晶子仍然不願開口。脅阪講介衝我歎了口氣。
“沒辦法,那我就先講講自己聽來的內容。你去藤村的研究室時,他似乎在電話裏提到氏家清正在東京。”見我點頭,他也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當時,氏家正在與我媽媽會麵。”
“啊?”
“是媽媽叫他去的,談的是獲悉你存在的事情,要求他解釋真相。”
這的確是一條了解真相的捷徑。
“那麼,對於我的情況,氏家怎麼說?”
“是當時通過實驗生出來的孩子—他如此交代。並且,”他舔舔嘴唇,略微低下頭,“是通過一個更特殊的實驗製造出來的。”
“更特殊?”
我一問,脅阪講介有些為難,或者說有些迷茫地垂下眉毛兩端,反複眨著眼睛。他望了高城晶子一眼,又看看我,長歎一聲。
“是克隆。”他說道。
“克隆……”
這個詞我並非今天才第一次聽到,在函館理工大學也聽說藤村和氏家在克隆動物研究方麵很有成就。
“在科幻漫畫上看到過。”我說道,“讓細胞分裂,甚至可以用一根頭發來製造人類。我……就是那種東西?”
他搖搖頭。“沒有那麼簡單。”
“本質上就是這樣?”
“雖然使用了克隆的字眼,但和正常人沒有任何差異。”
“那我為什麼與那個人長著同一張臉?”我站起來,扯著嗓子指著高城晶子說道,“正常人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結果?你解釋啊!我是不是用她身體的一部分製造出來的妖怪?是不是?”
“你冷靜點!”他抓住我的雙臂,使勁搖晃。
“我究竟是什麼?你說啊!”
“別吵了!”
砰!一股衝擊波直奔我的頭部。我的脖子仿佛被生生折斷了一樣,身體搖搖擺擺地向沙發上倒去。脅阪講介扶住了我。左臉似乎失去了知覺,接著又漸漸發熱起來,繼之鈍痛襲來。我這才明白自己被打了。
“抱歉。”他說道,“上次我挨了你一耳光,這下算是扯平了。”
我輕輕捂住挨了打的臉頰,熱乎乎的,似乎腫了。淚水滾落下來,想止也止不住。
醒過神來的時候,高城晶子也站了起來,正看著我。她不會也感受到我的疼痛了吧,竟也輕輕捂著左臉頰。大概是意識到了這種奇怪的動作,一碰到我的視線,她連忙把手放了下來。
脅阪講介回過頭,對她說道:“請對她解釋一下,由媽媽親口告訴她。”
高城晶子輕輕搖頭。“這並非我的錯誤。”
“那究竟是誰的錯誤?”我反問道。
“很多人都牽涉進來了。”她答道,“生下你的小林誌保女士也是,也可以說是她的錯誤。”
“為什麼?”
“難道不是她生下了你?”
我頓時啞口無言。的確。我今天在這裏表現出的義憤填膺,其實,最終針對的還是我的存在本身。
“這裏有一盤我與氏家先生會麵時的磁帶。”說著,高城晶子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台小型錄音機,“每當進行重要談話,我都會錄下來。聽聽這個,或許你就能明白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把磁帶快進了一會兒,又倒回來一點,接著按下播放鍵。不久,低沉的聲音傳來,是個上了年紀的聲音。想必是氏家清。
……那時,我正在久能教授手下進行核移植研究。從在帝都大學的時候起,久能教授就是核移植研究的第一人。國外有蝌蚪的成功案例,可多數意見認為,哺乳類動物幾乎不可能,尤其是利用成熟的哺乳類體細胞進行克隆之類更是不在人們的討論範圍之內。久能教授卻運用獨特的方法,使高等動物的克隆不再是夢想。一天,校長請久能教授磋商製造克隆人的計劃。
使用人類進行這種研究,在今天仍被學界完全禁止,當時在道德倫理方麵麵臨的壓力自然更大,這是顯而易見的,很可能出現即使成功也無法公布的窘境。盡管如此,校長還是強烈要求推進這項研究。
為什麼要發出這種指示呢?
不清楚,恐怕是受到了某種龐大勢力的驅使。至於這勢力的真麵目,以我們的地位無從得知。
現在該知道了吧?
不,現在也還不清楚。
真的嗎?我很難相信。
可這是事實,我也無能為力。
二人沉默了片刻,或許在彼此對視。
知道了。於是,久能教授答應了?
是的。雖然很難說能否得到榮譽,可作為一個純粹的科學家,他大概也想嚐試一下人類的克隆。這是教授的終極夢想,這是事實。
此時,我真不希望聽到夢想之類的詞藻。磁帶中的高城晶子說道。隻能讓人認為是瘋了。
脅阪講介也在一旁點點頭。
的確如你所說。磁帶中的氏家也予以了承認。不光久能教授,那時的我們都瘋了。在埋頭於生物發生學的研究過程中,我們恍惚覺得自己也成了神仙。所以,加入以久能教授為中心的研究團隊時,我們甚至高興得手舞足蹈。
我聽過這樣一句話:一旦成為一個集團,其瘋狂就會倍增。
團隊主要由兩個小組構成,體外受精研究小組和我們的核移植研究小組。紮實的實驗夜以繼日進行,每天都在操作著卵子,守望其成長。但實際上這也是一種卑劣的作業。畢竟,實驗使用的卵子,都是從一些可憐的女人身上私下摘取的,她們把當時尚處於研究階段的體外受精視為解決不孕症的最後夢想,前來大學醫院谘詢,結果竟遭遇這種命運。
你是說隨意把患者的卵子用作實驗材料?
正是。提取卵子的過程想必你也還有印象。在肚臍下切開三處地方,一麵用腹腔鏡觀察體內情況,一麵用鉗子尋找卵巢,再用中空的針在卵胞上開孔,用泵吸出卵胞液。當時,我的團隊已經確立用藥物克羅米芬提取數個卵子的方法,多的時候能夠獲得五個以上的卵子,因此就把多餘的卵子用於實驗了。
光是這麼聽著,我似乎就已覺得下腹疼痛起來。
磁帶再次陷入沉默。二人談話的地方或許是酒店房間之類,一點雜音都聽不到。
這完全不是人幹的事情。是高城晶子的聲音。
你說得沒錯。
於是逐步確立了克隆的技術?
這個,我也不清楚能否稱得上逐步確立。研究遇到了困難。
進行了核移植的卵子無法在培養液中很好地分裂。即使開始分裂了,不久卻又停止了。這種情況反複持續。在為提取移植用的核而進行的體細胞選擇上遇到了麻煩,在確立從核中剝奪特定機能,同時令細胞核恢複創造新生命個體的能力的處理方法上遇到了困難。還有,我們還必須把注意力投向卵子本身具有的性質。因為我們知道,不同的卵子在細胞核移植後的處置存在微妙的差別。總感覺渡過一道難關之後,一座更高的山峰卻又矗立在眼前。我們還麵臨著一個巨大的障礙—即使核移植卵始終分裂得很好,也無法進行讓其在子宮著床並觀察其生長的實驗。究竟做誰的克隆實驗?以哪個人為母體呢?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恰巧在這時,你們夫婦前來找我。
我們是想要孩子才找你商量的。
我知道。可你們的登場對我們來說是一個福音。你們已經作好了接受特殊實驗的思想準備,無論我們如何操作卵子,都不必擔心你們會慌亂。我們還估計,既然已經說好隻保留母親的遺傳基因,那麼,即使生出了酷似母親的女兒也解釋得過去。
於是你們就使用我的身體進行了克隆實驗……聲音有些顫抖。是憤怒,還是悲哀?不清楚。
是的。氏家的聲音聽上去很痛苦。使用你的卵子和體細胞,製造出克隆的母體核移植卵之後,那卵竟然順利地分裂成長起來,這實在幸運至極。我剛才也說過,核移植卵究竟能否成長,這簡直如同求神拜佛一樣無從把握。我們把這個胚胎—分裂後的卵稱為胚胎—著床在你的子宮裏。這裏我不得不再加上一句,這又是一個奇跡。因為即使是單純的體外受精,最難的也是著床階段。就這樣,你創造了一個個奇跡後終於懷孕了。
那麼當時……數秒鍾的沉寂。當時在我肚子裏的並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我的克隆人?我把我的分身懷在了肚子裏?
正是。
多麼……無聲的狀態持續了一會兒。我看了看高城晶子。她閉著眼睛,手按太陽穴,似乎在抑製著頭痛。
可是,又傳來她的聲音。我流產了。
對。你遺憾,我們也沮喪。這些發生得太早了,我們連數據都沒有采集完。
之後你就勸我們再挑戰一次試試,對吧?
是的。但你們拒絕了。
流產時我們就放棄了,我們認為這是命運。現在想來,卻十分慶幸。
磁帶中又聽不見任何聲音了。我們也沉默不語。房間裏的氣氛越來越沉重。
那麼,之後你們又做了些什麼?我們返回東京之後。高城晶子問道。
雖然沒有通知你,可當時我們從你身上提取的卵子並不止一個。由於使用了排卵誘發劑,我們一下得到了三個卵子。核移植也全部實施在它們之上,植入你體內的隻是其中之一。
那剩下的兩個呢?
冷凍保存了。雖說如此,究竟能否安全冷凍保存,我們也沒有信心。當時全世界範圍內還沒有胚胎冷凍實驗成功的例子。
冷凍要用到液態氮,但冰的結晶會使細胞遭到破壞,這個問題無法解決。可碰巧,北鬥醫科大學的家畜改良研究小組卻成功實現了牛胚胎的冷凍保存,用冷凍前將胚胎在特殊溶液裏過一下的方式。於是我們也用這種方式把那兩個核移植胚胎冷凍了起來。
你們沒有一直就那樣保存,對吧?
我好像已經說過好幾次,即使在核移植之後,也幾乎沒有卵子會順利地分裂,所以你留下的冷凍胚胎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寶貝。為實現克隆計劃,我們決定將冷凍胚胎解凍。我們不清楚胚胎還能否繼續生存,可一旦進展順利,就必須要使其在一個女人的子宮裏著床。我們找不到願意接受的女子。如果隨便找一個代孕母親,事後一旦鬧出麻煩來也不好。
聽到這裏,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而聽這些話時的高城晶子也似乎想起了同樣的事情。
難道是小林女士……沒錯。小林君提出願意提供自己的身體。
不會吧?隻是為了研究,竟然……高城晶子道出了我的心聲。
在這一點上,小林君是一個特別的女子。她非常厭惡把妊娠和分娩看作女人一生的全部。於是,她想通過把自己變成實驗台的方式,來表達對這種世俗觀點的蔑視。對於她的申請,我們當然異常興奮,因為她完全可以信賴。於是研究計劃被製訂出來,實驗得以實施。解凍成功了,胚胎仍平安地活著,被植入她的子宮。隻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並不需要進行到分娩的時候,在采集到一定程度的數據之後就要中止妊娠。小林君也是這麼打算的。連婚都沒結就生出個孩子,隻會給她帶來不幸,我們也都這麼想。
可是人工流產並沒有實現,對吧?
克隆體在小林君的身體裏順利發育。不久,中止妊娠的日子臨近了。正當我們要著手進行時—磁帶裏傳來歎息聲—小林君逃出了研究所。
該不會是……為了逃避人工流產?
大概是這樣吧。事實上我們也隱約察覺到母性本能在她體內逐步蘇醒,因為她不時會說漏嘴,說出一些想避免中止妊娠之類的想法。對於這種心境的變化,她恐怕比任何人都要震驚。
她有時甚至非常煩惱,說什麼此前的想法大概錯了之類。總之,如果她拒絕中止妊娠,會給我們帶來麻煩,所以我們努力勸說她。
可最終,她似乎還是決定在做一個研究者之前要先做一個母親。
說不出的悲哀攫住了我。是媽媽救了我!假如當時她不逃走,這世上就不會有“我”這個存在了。
對於小林君失蹤一事,在久能教授的授意下,我們並沒怎麼聲張。根據她的戶籍變更記錄判斷,她回家了。於是,教授去了東京,似乎見到了小林君,並試圖說服她。
可是沒能說服?
看來是的。最終沒能如願。可久能教授從東京回來後,卻對我們說,他已經設法說服了她,讓她流產了。隻是,由於小林君說今後不想再從事這種研究,就核準了她的辭職,等等。
為什麼要撒這種謊……大概是久能教授與小林君之間達成了某種約定。或許,教授無法說服她,就以絕不讓孩子在自己等人麵前出現為條件,對此事不再追究。
於是,小林女士生下了女嬰,就是那個上了電視的姑娘?
對,名字似乎叫雙葉。
淚水從我眼中奪眶而出。媽媽僅僅因為用自己的肚子培育了與她毫無關係的我,僅僅因為這麼簡單的理由就如此深愛著我。對於這樣的媽媽,我究竟又回報了她什麼呢?我連她一個小小的要求都沒遵守,結果害死了她。
我蹲下身子捂住臉,失聲痛哭。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
哭了一陣子,我站了起來,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回過神來,發現錄音機已經關上了。
“不好意思,我沒事了。”我對高城晶子說道,“那麼,後來的克隆計劃究竟怎樣了?”
“據氏家先生說,之後就立刻中斷了,但詳細情形他沒有講。”
“她……關於氏家鞠子,也不知怎麼樣了?她也和我一樣,是你的克隆體吧?”
“我想大概也是。氏家先生究竟是如何把我的克隆體認作女兒的,我也不清楚。與氏家先生會麵時,我根本就不知道竟然還有另一個分身存在,所以就沒問。”
“那麼……那些人究竟打算幹什麼?”
“這一點我也問了氏家先生。我說照這樣下去,真相遲早會大白於天下。我還告訴他,事實上,我公司的員工就已經因為看到酷似社長的姑娘上了電視而一片嘩然了。氏家先生說會想辦法的,還說,他們得知當時那個克隆人還活著的消息,也都慌了。”
“會想辦法的,究竟是什麼辦法呢……”我喃喃道。
“這件事就交給我們吧,這是氏家先生的回答。於是我問,小林誌保女士遭遇車禍,是不是與你們有關係。‘我本人並不知道’—這是他的原話。”
“本人……並沒有確定沒有關係。”既然如此,就不可能沒關係了。
“實際上,前麵這些我也聽了。”脅阪講介辯解似的說道,“之後,母親便命我繼續跟蹤你,期望查出克隆計劃的主謀和藤村等人的目的。關於主謀,已經能大致作出某種推測了。從北鬥醫科大學聯想到伊原駿策,單是從兩者的關係來考慮,也毫不奇怪。這種推測是正確的,你給我看的小林誌保女士留下的那本剪貼簿已予以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