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剪貼簿裏貼的全是有關伊原駿策的孩子的報道……”
“是啊,而且,那孩子也與伊原一模一樣。”
“那個孩子也是克隆人?”
“恐怕是。我想伊原是為了製造自己的分身,才去策動北鬥醫科大學,並且,在有了你這一成功經驗之後,久能教授等人製出了伊原的分身。”說著,脅阪講介朝高城晶子的方向邁出一步,“得知伊原牽涉其中之後,媽媽就來到這邊了吧?媽媽對我解釋說,她在近處,萬一發生緊急情況,可以隨時出麵。我一麵與雙葉共同行動,一麵把情況通知媽媽,還時時接受指示。可當我明白氏家鞠子是在新千歲機場被人帶走時,我就不得不懷疑起媽媽您了。知道她今晚將在那個時刻抵達千歲的,除我們之外,就隻有您了。”
高城晶子一語不發,隻是站著凝視窗戶。
“這麼說,我在劄幌的酒店遭襲也是……”
“一定也是媽媽告訴那些人的。”脅阪講介說道,“為什麼?為什麼要和那些人合夥?媽媽是不是與他們達成了某種秘密協議?”
高城晶子捏住窗簾的一端,輕輕拉上。室內越發昏暗了。
“我想和你單獨談談,請那個孩子出去一下。”
她說的“那個孩子”似乎指的是我。
“為什麼?她有聽的權利!”脅阪語帶憤怒地說。
“我不想看到那個孩子,也不想被那個孩子看到。拜托,請你理解我。”她坐在椅子上,手指伸到鏡片後麵,拭著眼角。
我站了起來。“我待在哪兒合適呢?”
脅阪講介現出意外的神情。“可……”
“沒事。”我說,“我心情也不好。”
他麵露難色,卻立刻點了點頭。“那你到一樓的大廳等候吧。”
“嗯,就這樣。”
剛才是從臥室進來的,但這個房間也有一個門直接連著走廊。
脅阪講介為我打開門。
“你可以喝點咖啡什麼的,我請客。”他拿出一張折疊的千元鈔。
“用不著這樣。”
“沒事,拿著吧。”他硬塞過來。一看那張千元鈔,我愣住了。
他剛才用來開門的那張卡夾在裏麵。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接過紙幣和卡。
門關上後,我立刻向旁邊那扇門走去,如他剛才那樣開了鎖,悄無聲息地開門進去,然後再次小心地關上。
不知旁邊房間裏的對話是否已經開始,我把耳朵貼在門上。
“到底還是年輕啊。”隔壁傳來高城晶子的聲音,“就像根本沒化過妝似的,皮膚那麼有彈性,眼角沒有一點皺紋,下巴上的肉也不下垂。與我完全不一樣。”
“時間流逝,誰都會上年紀的。”
“是啊……”吱嘎一聲,傳來家具響動的聲音,大概是在挪動椅子。她繼續說道,“來到這裏後,我立刻見了北鬥醫科大學的藤村教授,然後問出了實情。”
“藤村這麼痛快就交代了?看來媽媽一定打出了一張強有力的王牌。”脅阪講介語帶諷刺,高城晶子沉默了。“算了,這些過會兒再問吧。”他繼續說道,“藤村都講了些什麼?”
“……首先談的是有關克隆計劃開始的契機。下令的果然是伊原駿策,因為他的精子存有缺陷,不能生孩子。可他似乎無法忍受像那樣使用他人精子的方法,說無論通過什麼手段也想要一個繼承自己遺傳基因的後代。”
“於是想克隆?從伊原的性格來看,這倒完全有可能。”
“久能教授他們成功了,完美地製造出一個伊原的分身。當然,是在伊原年輕的太太肚子裏長成的,雖然她不怎麼情願。”
“課題團隊後來怎樣了?”
“似乎被解散了,大家也都得到了相當豐厚的報酬,有很多人飛黃騰達了。可按照藤村的說法,最大的報酬便是通過研究獲得的核心技術。當然,關於克隆的事情是隻字不能外傳的,但除此之外,多項劃時代的技術也被開發出來。在剛才的磁帶中也曾提到,光是其中一個胚胎的凍結方法就已經轟動世界了。據說還有幾個人跳槽到了在體外受精研究方麵取得積極成果的英國和澳大利亞的研究機構。隻是, 據藤村教授講,唯有久能教授似乎為無法將克隆技術發表到任何地方而深感遺憾, 於是開始秘密遊說美國的大學,策劃以自己的克隆研究成果為誘餌,使對方邀請自己去做教授。”
“可教授……”
“對, 不久便死去了。這究竟是單純的事故,還是受到了某種勢力的掌控,至今尚不明朗,估計今後也無法查明。隻是,原課題組的成員感受到了再次在幕後活動起來的勢力有多麼巨大,卻是事實。”
“從伊原的角度來看,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久能教授就沒用了,完全有這種可能性。”脅阪講介說道。
“或許。”高城晶子同意,“但事實上伊原並沒有達到目的,他本以為會順利成長的克隆人出現了異常。免疫機能出現了缺陷,開始接連發病。藤村說,大概是選擇核移植體細胞時出了差錯。盡管伊原震怒,責令醫院千方百計救治,可最終還是無力回天,孩子死了。”
我想起了媽媽的剪貼簿中也貼著伊原的兒子死時的報道。
“伊原沒有再次製造自己的克隆人吧?”
“或許是不敢再試了,並且再試一次也無法保證成功。”
“可這次不是時隔二十年又要實行嗎?”
“沒錯。”傳來高城晶子的聲音,同時還有輕輕的腳步聲,“伊原患上了骨髓性白血病。”
“白血病……真的?”
“看來是真的。於是,為了治療,聽說伊原的部下在絞盡腦汁到處尋找移植用的骨髓。”
“要骨髓移植?”
“咱們的雜誌上不是也出過一次專刊嗎?骨髓這種東西,除了家人之外幾乎不可能找到合適的配對者。嚴重時,聽說配對的成功率還不到百萬分之一。所以,對於沒有親人的伊原來說,結果完全是絕望的。”
“於是想再克隆一次……”
“沒錯。”高城晶子說道,“我記得,以前外國曾有過為拯救得白血病的女兒,夫婦再生一個孩子的報道。對於為了這種目的而要孩子的做法,讚成和反對的意見滿天飛。這一次則把這種情況發揮到了極致。使用伊原的細胞製造一個克隆嬰兒,再把其骨髓用作移植。
前麵那種情況下,還完全不清楚生下來的孩子的骨髓是否適合患者。
可如果是克隆人,則必然一致。想到這一點的便是伊原的首席秘書—曾知悉那個克隆計劃的大道庸平。他數月前就開始接觸當時的課題組成員,核心人物便是現在仍在進行哺乳動物克隆研究的藤村,和函館理工大學的氏家教授。氏家先生起初似乎不大願意參加,可最終好像還是同意了。”
“原來是出於這種目的。可是,他們為什麼又盯上氏家鞠子和小林雙葉呢?難道需要她們的什麼東西?”
“……她們的卵子。”
我的心刹那間懸了起來。我的卵子!
“為什麼?”脅阪講介問道。
“比起那時,盡管各方麵的技術都取得了進步,克隆技術卻沒有進展。聽說這次原本想使用的,似乎是大道帶來的女子的卵子,可試了多次,核移植卵都無法正常生長。至於原因,藤村教授等人似乎也清楚。剛才在磁帶中氏家先生也提及,說是由於使用的卵子的特性不同,核移植後的處置中也存在微妙的差異。掌握這部分核心技術的隻有久能教授一人,數據也幾乎沒有留下,所以光憑他們這些人自然無能為力。”
“看來,除掉久能教授一事這下遭到報應了。”
“藤村等人掌握的,隻有關於兩個成功個案的數據—克隆我和最初克隆伊原。可是,這些數據也隻有在使用保持同一性質的卵子的時候才用得上。但是,十七年前製造伊原的克隆人時提供卵子的女子現在已進入更年期。順便說一句,我也是一樣。”
“原來如此……如果是雙葉小姐或氏家鞠子,就可以提供與媽媽同一性質的卵子,二十年前的數據就能完全派上用場。”
“可是,直到最近藤村等人才獲知這兩人的存在,氏家先生又不可能說出自己女兒的事情。結果,就在研究遇到困難的時候,因學會活動去東京的藤村教授碰巧在酒店的電視上看到了那荒唐的一幕。”
“他……看到了雙葉小姐?”
“據說他清楚地記得我的長相,於是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小林誌保女士並沒有接受人工流產,而是生下了當時的克隆兒。”
“於是,他去見了小林誌保女士?”
“對,為了求她合作。藤村教授含糊其辭,但大概還是使用了脅迫之類的說法,比如,如果不想讓女兒是克隆人的秘密讓世人知道雲雲。”
我漸漸不快起來,藤村那道貌岸然的嘴臉浮現在腦海裏。
“小林女士並沒有答應吧?”
“是啊。”高城晶子說道,“據說小林女士是這麼對藤村教授說的。
隻要碰她女兒一根手指頭,她就會把克隆計劃和幕後主謀公之於眾。
她似乎還給他看了那本剪貼簿。她做助手的時候就知道伊原是幕後主謀,因此才收集有關伊原孩子的報道。”
“大道聽了藤村的報告,覺得如此下去事情不妙,就除掉了小林誌保女士?”
“……藤村教授稱什麼也不知道。”
“這可能嗎?”脅阪講介犀利地說。高城晶子沒有回答。我咬著嘴唇,悲哀和憤怒同時複蘇。
“大致情況已經明白了。”他恢複了平靜的語調說道,“媽媽與大道庸平見麵了嗎?”
“……見了。”
“還答應與他們合作?”
“隻是通知了他們你們的落腳點。”
“這不是很好的合作嗎?媽媽做的事情遠不止這些吧?從我這裏得知氏家鞠子的存在後,就立刻通知了他們,對嗎?於是,他們的目標就由雙葉小姐轉移到了更容易逼其就範的氏家鞠子身上。”
高城晶子沒有回答。那一定是肯定意味的沉默。
“我再問您一次,為什麼?”脅阪講介問道,“為什麼決定幫他們?
把她們送入虎口,到底以什麼為補償?”
高城晶子仍不回答。這一次,脅阪似乎也打算在她開口之前保持沉默。
我隻覺呼吸困難,連站著都覺得辛苦。
“你們看著辦吧,我隻說了這麼一句。”終於,她冒出這麼一句。
“什麼意思?”
“把那兩個人……那兩個違背我的意誌私自生下的人,你們看著辦吧,我隻是這麼說。既然是你們播下的種子,就請你們再來割掉。
這就是我提出的交換條件。”
“看著辦?媽媽,就是說……”似乎在調整著紊亂的呼吸,脅阪講介停下了,又道,“就是說,要他們殺掉她們倆?”
我感到陣陣寒氣,全身仿佛凍僵了似的,汗卻冒了出來。我拚命忍住大叫的衝動。
“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呢?”高城晶子用毫無感情的聲音答道,“我隻是說看著辦而已。我說,如果任由她們繼續像從前一樣活下去,遲早會在世上釀成軒然大波,到時恐怕連你們也難以應付。”
“說是看著辦,可除了殺掉哪裏還有辦法?”
“大道庸平說有一個辦法,就是給她們整容。如果把臉整到與我略微相似的程度,自然就不會引起任何問題了。”
我不由得用左手摸摸臉頰。要改變我這張臉?
“這怎麼能讓人接受呢?她們有她們的人權。”
“也隻有這麼做,那些孩子才會幸福。這勿庸置疑。”
“我不這麼認為。媽媽,難道您的基本理念不是報道真相嗎?我一直尊敬媽媽的這一原則。我認為,您選擇的道路應該是將克隆計劃全部曝光。”
“別說傻話了。如果真那麼做了,世人會怎麼看我?對你的將來也會產生很大的負麵影響。”
“我沒有關係。媽媽不也是受害者嗎?完全沒必要感到內疚。”
“你什麼都不懂。現在的問題並不是孰是孰非,尤其是對世人來說,一旦克隆計劃被公開,周圍人看我的目光就會完全改變。看啊,這就是那些分身的原版之類,媽媽也將永遠與她們綁在一起成為笑柄。擁有無限可能的年輕姑娘們與她們三十年之後的樣子,使用前與使用後,啊……”
嗚咽的聲音傳來。
“他們想說什麼就由他們說吧。”脅阪講介說。可是,這番安慰似乎並無效果。
“虧你還說得出來!那我倒是問你,你自己又怎麼樣?她和我在一起,你敢說就沒有比較過我們?你敢發誓說沒有意識到我的衰老?”
聽到高城晶子的質問,脅阪講介沉默了。
“不可能做到吧?”她平靜地繼續說道,“算了,你當然也會這樣。
我剛才說害怕別人的目光,但說真的,我最害怕的還是自己的眼睛。
一想到她們的存在,我就連鏡子前麵都不敢站了。剛才你也說過,時間流逝,誰都會衰老。唉,沒錯。大家都會上年紀的。人們隻好在心灰意冷中逐漸麵對現實。我也一樣,直到最近我也沒有為自己的衰老而感到悲觀。既然三十年前有一個二十歲的我,那麼現在有一個五十歲的我也沒有辦法。我甚至還為自己活到現在而感到欣喜,就連對眼角的一根皺紋都感到自豪。可現在卻不同了,一切似乎都碎了。我隻覺得衰老無非是淒慘的事情,而當死亡就在眼前的時候,這種淒慘就越發明顯了。”
“一看到年輕人就意識到自己的衰老,這種意識誰都多少會有一點。”
“可兩者是不一樣的,完全不一樣。你大概不會明白。你年輕,也沒有被私自製造過分身。三十年之後,當你開始感到大限將至時,一個模樣和你現在完全相同的男子忽然出現在你麵前。我敢打賭,你一定會異常怨恨這個年輕男子,或許也可以稱為忌妒。如果你有相應的權力,或許也會考慮將其殺了。”
“媽媽怨恨她們嗎?”
“厭惡她們,這倒是事實。我無法擺脫這種情感。我不願看到那兩個孩子,不願承認她們的存在,我無法擺脫這種情緒。”
“你不想像愛女兒一樣去愛她們嗎?”
“像女兒那樣?荒唐!”高城晶子的聲音顫抖起來,或許身體也在顫抖。她繼續說道,“我把從氏家先生那裏聽到克隆計劃、得知存在自己的分身時的感想都告訴你吧。一句話,恐怖,簡直是寒毛倒豎!”
我把耳朵從門上移開。我感到悲哀的怒濤正從遠處洶湧而來。
如果不趕緊離開這裏,我恐怕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另一個我正在如此敲響警鍾。
殘酷的是,他們的對話卻繼續鑽入我的耳朵。
“她們沒有罪。”脅阪講介說,“她們是普通的人。您不覺得您這種說法太殘酷了嗎?”
“所以我才說你什麼都不懂。你想象一下一個與自己一樣的人體模型被擺在櫥窗裏的情形吧。”
一瞬間,我身體裏的某種東西破滅了。我打開後麵的門,衝出房間。身後似乎傳來了脅阪講介的聲音,我頭也不回,徑直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