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是20來歲的年輕人,國內完成學業後再來法進修。
小阮說他是神父,想進修一年法語後再進修神學。我瞅他一眼,這麼年輕就成了神父。
小夜子說她是陪男朋友來巴黎的,男朋友在巴黎工作,她就進校學點兒法語,然後她說很想結婚。絲麗薇鼓勵她:“想結婚就直接告訴他。”
關想進法國大學學社會學,她很愛笑,荷蘭人中少見的小個子。她的父親是木匠,這讓我想起阿姆斯特丹遍地的花木屐。
阿曼達的專業是博物館學,法語純屬愛好,她說等這學期結束,想去倫敦工作。
金基男的目標是獲得法國文學碩士學位。
樸同學卻怪絲麗薇叫不好她的姓名,她姓樸,不姓其他什麼,義正詞言。接下來的自我介紹我沒聽清楚,她口音太重,我聽力也不行。
馬達加斯加的修女同學年齡最大,她有點兒胖,皮膚黑黑的,脾氣爽朗,寫得一手漂亮的花體法文。她很愛拍我的肩膀,經常一捶下去,向我借筆紙什麼的。
餘力的金發很漂亮,之所以對這一點印象深刻,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純正金發,似有陽光落入發間,抖出金光來。“金發碧眼”真是個美好的詞,至於他說了些什麼,我完全不記得。
這位德國同學平時極少交流,倒是法語學習結束後,隻有他經常來信問候。
絲麗薇向我微笑:“輪到你了。”
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我該說些什麼呢?說巴黎19區灰暗的角落?經常哭泣的二房東阿美?各類匪夷所思的、昂貴的物價?這些是我對巴黎的第一印象。我當然不會說它們,我說理想,說來法國的目的。我想與文字打交道,不論是中文還是法文,文字是人類記錄情感的途徑,我說我想進入文學專業,成為作家。
這是理想,無論多“狂妄”,沒人嘲笑你。
那時年少,多美好。
下課時,絲麗薇悄悄叫住我,問:“亞洲文化中,如果拚錯別人的名字是不是很不禮貌?”
她指的是樸同學。
我腦子一蹦躂,忽然想到電影《蝴蝶君》,法國人對神秘的東方文化抱謹慎態度,小心翼翼,怕冒犯了他們看起來莫名其妙而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的“禁區”。
絲麗薇怎麼不去問金基男同學呢?好歹他們都來自韓國。
樸同學的發音也不好啊,把絲麗薇叫成“四裏外”。
我覺得樸同學有點兒小題大做,老師又不是故意的。
我說:“韓國同學可能對名字發音比較講究,不過他們很尊敬年長的人,尤其是老師。”
絲麗薇是個敏感的人,她很快就明白了。
人心哪容得下雙重標準。
貧民窟的追夢者
與富人區的玫瑰
接下來的日子,我奔波在地鐵4號線與11號線之間。早晨去上學,一出地鐵站,滿目歐洲舊式大學區的安寧與優雅;一回住處,迎麵非洲與中亞的氣息,黑哥兒衝我叫:“表妹,來幾根烤玉米,馬伊絲,馬伊絲!”
據說,巴黎的風向是從西南吹向東北,位於東北角的19區是傳統工業區,曆來住著勞工與平民,近年來又成了移民的天下。我回去,房間小小的窗,窗外是臨冬的蕭瑟風景,幾片枯葉被風攜起,卷來卷去落地無依。
阿美在喝“保靈孕寶”。恍惚想起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姨懷我表妹時,桌上也有幾盒這樣的營養液。阿美他們在遙遠的法國,租中國人的房子,去中國超市,看中國醫生,替中國人打工。華人圈的時光停留在上個世紀90年代。
我問她說,我的床墊有個碗口大的洞,能不能替我換一個。
阿美淡然:“你去路邊撿一個。”
撿?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路邊經常有舊家具,法國人不要就扔了,你可以去看看,有些還是能用的。”她說,“這些桌椅和衣櫃,都是我們撿來的。”
“我們都是這麼過來的,以前的留學生也是這麼過來的。”她好意,“等阿勇回來,我讓他幫你去撿一個。”
我覺得還是自己解決比較好。我跑了趟家具店,一米多寬的海綿床墊賣60歐元,我認為太貴,後來幹脆把破床墊調個頭,有洞的那頭移到腳邊,算是了事。
學林教頭隨遇而安。
阿美有時會跟我聊天,說他們的過往:“我跟我老公10年前出來的。當時去的是瑞士,年齡也就你這麼大,年輕沒想那麼多啊,就覺得這個國家好,辦的是留學簽證,不過第一天我們倆就去打工了,學沒上,隻想賺錢。
“後來沒法子混下去,不上學沒居留隻能打黑工。在親戚的幫助下來到法國,還是覺得法國的政策好,雖然仍然沒有合法居留,不過打工容易些,可以生活,就是有時候要防警察來查。我們‘黑’了很多年了。”
牆上掛著他們去年的結婚照。阿美有些憔悴,我想阿美年輕時應該很漂亮。
他們有過宏偉的夢想,也曾付諸行動,走了那麼遠,可遠方除了遙遠還有什麼?
一晃10年。
阿美決定生孩子,她說,孩子比較容易成為法國人,以後他們可以以法國公民監護人的理由,試著申請合法身份。
他們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紙合法身份,然後賺錢。
其餘的,都不算什麼,包括愛情。
阿美上夜班。她的工作是翻衣料,在陰暗的地窖裏重複著,一個月賺600歐元。她還沒跟人說懷孕的事,怕老板不要她。
她上班前還特地囑咐我少用點兒電,作業盡量在學校裏完成。
他們是從牙齒縫裏省錢的漂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