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樂得去學校圖書館寫作業。皮製的桌麵、光亮的台燈,比窩在不足6平米的小房間裏強太多。隻是每每到點,街燈綻亮時,回去的路黑漆漆的,心裏會有股莫名的不安。
一天放學,阿曼達請我去她家,同去的還有另外幾位同學。
阿曼達的住處離學校隻有兩分鍾的路,60平米的公寓,底樓,外帶一個私家花園,她一個人住。我曾問她租金多少,她說3000歐元,那時候的歐元與人民幣彙率差不多是10:1,3萬人民幣每個月,我在腦子裏過了下,覺得林教頭有道理。
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在某堂課上,絲麗薇問大家,祖父母的工作是什麼。我這個中國人,包括日本同學、韓國同學和荷蘭同學,回答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美國同學阿曼達的祖父是銀行家,祖母是鋼琴家。
當時我想,沒有被近代炮火洗禮過的國家多幸福啊。
窗台有束新鮮的玫瑰,精心剪過枝,開得剛剛好。空氣中有香,室溫恰好,人情溫暖。我們聊盧浮宮裏的藏品,聊巴爾紮克,聊學校咖啡館裏難吃的三明治,也聊香榭麗舍大道著名的“皇後”舞場。
夜幕不緊不慢地拉攏,天色愈變愈濃,最後完全黑去。阿曼達建議大家去外麵喝一杯,而我趕著回去,我害怕19區完全天黑後的模樣。
路口晃蕩的不良少年,街角的劫匪或偷兒,暴力,刀影……這位熱情的美國同學不知道我住在巴黎的哪個角落,她也不可能知道阿美的故事。
我到底沒有久留。
待我到家時,聽見絲絲縷縷的啜泣聲,壓抑、絕望地隔著門飄來。哭聲若隱若現,我一度以為是錯覺。
阿美大概10年沒見家人了吧。
她快生了。
我記得,那晚的風聲特別淒涼。
不撞巴黎鐵塔不回頭
安祖有時來替他的母親收房租。時逢周末,他敲開門,問我這個周末有何打算。我說可能去外麵逛逛,看下埃菲爾鐵塔。其實我在找房子,阿美如果有了孩子,這裏根本擠不下。
他說他可以帶我去。
拒絕不是件禮貌的事,他幫過我的大忙。
安祖又說:“我還可以幫你拍照。”
有個免費的當地導遊,多少人求不來的事,我還矯情什麼呢?當下兩人去坐地鐵。地鐵11號線換8號線,在EcoleMilitaire站下,再走一段路,鐵塔藏在樹後。
走近看,一堆鐵啊!埃菲爾鐵塔始建於1889年,剛建成時,多少巴黎市民反對,說從沒見過這麼醜的建築,簡直是巴黎的恥辱。時間點點流逝,最後,這堆鐵成了巴黎的象征,多少人忙著讚美它的美麗浪漫。
能發光的不僅是金子,鐵也行。
鐵塔有電梯和樓梯,我們選了顯示勇氣的樓梯。我問安祖:“這是你第幾次攀鐵塔?”
他說:“第一次。”長在巴黎,天天相見的事物,他從沒想過登上埃菲爾鐵塔看看。
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
登高遠望,晴空下的巴黎似乎還是停留在幾個世紀前的模樣。鐵塔高處,風大,人多。巴黎是世界上接納遊客最多的城市之一,周末,歐洲各地的遊客湧向巴黎,首站就是埃菲爾鐵塔。
1652級台階,繞得人精疲力竭,暈頭轉向。
我撞上了一根鐵梁。
我抬頭,一麵藍白紅旗幟迎風獵獵,天空打了個轉,我覺得我要跟著鐵塔一起倒塌了。從300米的高空轟然倒地,地麵都要抖三抖,多威風。
安祖被人群分到別處。
等我回到地麵,雙腳踩穩時,才覺天地正常。安祖買了瓶冰水,讓我貼著撞傷的額頭。然後他開始笑,毫不掩飾地笑我的窘樣,而我看著他時,眼角掛著淚。真疼啊。
我們躺在草地上,看著靜靜的鐵塔。
安祖說,曾經有個裁縫穿著自己設計的披風,想從鐵塔上飛下來,結果撞地身亡。
一個作家扛著自行車上鐵塔,然後再騎自行車到地麵。
一支登山隊徒手爬上鐵塔。
有人將一頭奶牛吊上鐵塔,兜售黃油、奶酪等乳製品。
還有位麵包師踩著高蹺爬到鐵塔頂層……
人生精彩紛呈,隻因演好各自角色,做著各自的事。一個多世紀,夢想與童心一起,從未泯滅。
“夏天的鐵塔比冬天高17厘米。”安祖轉過頭看我,睫毛長長的。
我等著他下麵的話,他卻問:“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火災
淩晨3點,手機瘋了般的尖叫起來:“我被火燒了,在醫院……”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個似熟非熟的聲音是誰的——王盈盈。
盈盈是我在上海讀法語班時的同學,我坐在最前排,她坐在最後排。半年瘋狂苦讀的日子,她記得我,我卻不認識她。我讓她印象深刻,是某堂課,老師說巴黎的區域劃分。巴黎的區都是圓形的,然後順時針排在一起,呈蝸牛狀。
我脫口而出:“圓的?那麼中間空出來的地方幹什麼?種菜?”
全班哄堂大笑。
我跟她再次見麵時,是在巴黎的美麗城——華人區,一個阿拉伯人店裏買手機號。我當時挑號碼,阿拉伯人很老練,道:“你們中國人要8不要4,對吧?給你幾個帶8的,隻貴5塊錢。”
我說我要4的也無所謂,給我便宜10塊錢。
他白我一眼,沒說什麼。
我挑了個很好記的號碼,盈盈挑了另一個。我們互換號碼的時候,我仍然覺得她很陌生,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個同學,但她肯定是我法語班的同學,很奇怪的感覺。
盈盈的專業是服裝設計,她跟我一樣,要先讀一年法語。
她也是孤身一人來巴黎。
若不是這次火災,也許我永遠記不起她是誰。
醫院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打電話叫出租車。進了急診室,我看到的是一個全身裹著白紗布的病人,隻露一雙眼。當時一下子覺得盈盈完了,這得落下多少疤痕啊,慘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