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走過北京路,無端想起這個人、這件事,像一陣風。
旗袍
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有家中餐館。老板娘叫阿綠,40歲。自我搬到這裏起,這家中餐館換過3位老板娘,阿綠的菜最好吃。
她結過3次婚,女兒是跟第一個丈夫生的,名蕾娜,7歲。
這是我第二次穿旗袍,袍角在風裏微微翩飛,比昨天那身好看。
旗袍這東西很微妙,相似的兩件,一不小心可能把你從民國的小家碧玉變為餐館服務員,也可能從迎賓小姐一下子升級為舊日大家閨秀。
旗袍有點兒貼身,我嫋嫋走進餐館。意識到穿得跟大家有點兒不一樣,迎麵的目光不一樣,氣氛自然異樣。
“你來啦。“阿綠笑笑的。
兀地,耳邊一記嚎叫,是她的女兒蕾娜:“我也要穿這樣的旗袍,我有一件,媽媽,我要穿!”
尖利的童音,歇斯底裏。“穿什麼穿!”阿綠低吼,臉漲紅了,她心情突然很不好,轉身對一個小員工瀉火,“幹活去,今天兩場婚禮,300號人!”
她笑笑,對我是客氣的:“你去準備下,客人過會兒就來了。”
來法國後,這是我第一次在中餐館做服務生。阿綠沒再看我,轉身走過,廚房裏鍋碗瓢盆亂響。蕾娜撕心裂肺地哭,感覺怪異。如果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會轉身即走。可我沒有,我是阿綠“請”來幫忙的。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自我搬到這條路,偶爾會去附近的中餐館點幾個菜解饞。前兩個老板娘泛泛之交,阿綠跟我聊得最多。我經常去。我們算是老鄉,她是瑞安人,口音有點兒不一樣。
“你是留學過來的吧?來法國幾年啦?”
“你寫書啊,真好。”
“我去年盤下這家店,廣告都沒做。”
“喜歡吃什麼盡管點啊。”
略熟後,她會聊以下這些。
“我是16歲來法國的,走的那天,整個村子裏的人都來送我,以為我來法國享福呢,沒想到第一天,我媽就讓我在地窖裏縫衣服!”
“你能寫書,我可不喜歡這些,讓我念書,我寧可多做些活。”
“我兒子19歲,跟我前夫一起生活,女兒還小就自己帶,跟現在的丈夫不要孩子了,怕女兒心裏有想法。”
“鬼佬也很精的,看你生意不錯,三天兩頭回來查看,怕你雇了黑工。”她管法國人叫“鬼佬”。
她每天淩晨2點睡,早上10點起來,一周工作7天。永遠穿著那身劣質的繡花旗袍,精力旺盛。
“我這旗袍批發的,10塊錢能買好多。員工每人一件,上班時候穿。”
再熟些,會跟我說她偷渡過來的事。
“……要走幾個月的,漂亮點兒的女孩蛇頭故意讓她繞遠路,好多睡她幾天。”
“我剛拿到居留,第二天,房間裏一溜男人坐在那裏等我選,都是黑戶,好跟我結婚拿法國居留。我當時選了蕾娜他爸,年輕時懂什麼呀,選了這麼個男人……”
“你也好結婚生孩子了,越年輕生完後身體越好恢複。”
“給我打工的這幾個孩子,都是假居留,每年花點兒錢買的,我也每天提心吊膽,怕鬼佬上來查。大家出門賺錢都不容易。”
說得貼心貼肺,仿佛當我是朋友。有天,阿綠忽然問我:“你法語好,能幫我看看這封信嗎?”
一封有關“CAF”的信,政府補助金。她一拍大腿:“哎呦,我去年從B市搬過來,他們就沒給過我補助金。1個月300多歐元哪,都10個月沒給了!”
一個飯店老板娘,收入可觀,為何要政府補助金?
“這飯店在我妹妹名下,我每個月拿最低工資,我跟前夫離婚了,單獨帶著個女兒,政府當然要給我錢了。這叫‘孤女寡母’救濟金。”
“你不是又結婚了嗎?”
“這老公是我從國內帶出來的,沒在這裏給他弄居留,還黑著。給他弄居留,我就成了有夫之婦,沒錢可領了,就讓他黑著吧!我從B市搬過來,救濟金B市就不管了。這裏的市政府見你不申請,就故意拖著,鬼佬很精的,故意拖得你沒耐心,放棄算了。我法語又不大好,見你是外國人,更加拖延……”
申請補助金很簡單,打幾個電話就可以,他們擁有你全部的資料。
我開始打電話,隔三差五地打,跟電話那頭工作人員周旋。
人在異國他鄉,學好語言很重要,不僅要學好,還要跟他們說得一樣。如果一個非洲黑哥或者一個滿頭插滿雞毛的印第安人跟我說著家鄉話,我不會當他們是外人。
“我哪有時間學法語啊,我這法語點菜收錢夠,其他的很難哪。我16歲來這裏,第一天我媽就讓我在地窖裏縫衣服!”
申請補助金簡單而煩瑣,漸漸有了成效,阿綠也漸漸免去了我的酒水單。
大約磨了1個多月,電話那頭終於應了,說是下周就打到阿綠賬戶上來。10個月未付的金額,大約3000多歐元,且每個月定期打錢。
阿綠笑得牙肉外露,我從沒見她這麼開心過。
“我得請你!你哪天有空,我們去外麵好好吃一頓!”
女人的承諾很容易冷卻,過了幾天,阿綠就不提請吃飯的事了,倒是沒再收過我的酒水錢,每次見麵熱情似火,並且會跟女兒說:“去跟姐姐……不,阿姨玩呀,你每天待在飯店裏,法國的其他事兒不懂也不好。”
蕾娜跟我親近,向我要指甲油:“我要粉色的,下次你來要記得帶給我。“
阿綠很快收到錢,她開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