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說:“你在美國有段時間了,有沒有交到女朋友?”
他說沒有。我說:“情人也沒有?前女友呢?”一陣沉默,我說:“安祖,你說過,什麼都告訴我。其實這點兒小事沒什麼,你說吧。”
他怎麼可能完全忘了前段感情呢?這種事隻有女人才做得到。我真討厭電話裏長久的沉默,我在等他的回答,他本來可以撒謊,但他沒有。他說妮可是他的前女友,現在跟他在一起,他不想對我撒謊。
我說:“那就這樣吧,也沒必要再聯係了。”
我掛了電話。
此後我刪除了所有的聯係方式,換了號碼。我一直想著他能夠說幾句虛假溫暖的話哄哄我也好,哄著哄著我就當真了。他說不想撒謊,我認為撒謊是人性。安祖,畜生也不會撒謊,是不是?
就在分手後的某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同在屋簷下避雨的大叔說了句:“好大的雨,跟母牛撒尿似的。”這樣的話,安祖以前也說過,眼淚就那麼下來了,雨嘩啦啦下著,我衝進雨裏。
街上有個老頭打傘路過,很老的老頭,我覺得他快被大雨壓垮了,一步一步慢慢挪著。他停下來看我,看著我哭。我想,他一定知道我為什麼哭,一定很羨慕我。羨慕青春時愛與痛的經曆,就像我羨慕剛出生的孩子,有著對整個世界任性的權利。我轉念一想,他說不定很想笑,覺得我傻乎乎的——多大的事情呀,人生以後的麻煩還多著呢。
是呀,失戀才多大的事兒呀。
病
我坐下,清晨的陽光溪水似的流進教室裏,無葉無風的窗外,又是一個冬季。手機“滴”的一聲,一條短信。
外公走了。
4年後的春天,也是一條短信,外婆走了。
我在巴黎的7年裏,唯留著這兩條短信。我知道人生終有一別,沒想到這麼匆忙,這麼遙遠——飛回去也要12個小時,人要走的時候,留不住的。
那天的課,老師說的法語我一個詞兒都不懂,真聽不懂,像幾年前剛學的那樣,完完全全是陌生的語言。由於沒能回答好問題,老師很生氣,說這麼基礎的東西都沒掌握好——偏偏這些批評我都聽得懂。他相當失望,我也是。我沒解釋,坐在角落裏,安靜得像根委靡接近枯萎的秋草。
我覺察到異樣是在兩天後,我以為睡不好,整個人被抽筋剝骨了似的,軟得連站著都沒力氣。背後有塊兒地方,一摸,一片疹子。我打電話給醫生,要定個日期。法國人急不了,看病都得先約好哪天哪時,俗稱RDV,除非是馬上要見上帝了,救護車才會來。
皮膚科的老醫生說下個月才有空,看病的人排隊都排到聖誕節了。我又打給另一個醫生,很年輕的聲音,他說今天就可以來。
剛出校門的畢業生,我大概是他第一個病人,接待得很謹慎。他說我背部這東西叫“zona”,拉丁文,濕疹。疹子也有好多種。他給我檢查全身皮膚,當我把褲腿卷起來時,發現小腿肚也有一片疹子,跟背部的不一樣,紅疹自腳尖開始,呈螺旋形攀爬到腿肚子上。這病生得滑稽而富有幾何美感。
年輕的男醫生說:“這病無藥可醫。”
我躺在診床上,看著窗外風雪欲來的天空,想著該怎麼跟這世界說拜拜。
年輕的男醫生說:“它自己會好的。”
我問:“不是說無藥可醫麼?”
他說:“目前沒有藥可以治,但它自己會好。”
“會傳染嗎?”
“不會。”
“這是什麼病?”
“不知道,醫學界還沒有給出一個原因,但它自己會好,別擔心。”他說,“癢了不要撓,就不會留印子。”
我欲哭無淚,昨晚瘋狂地撓了一夜。
年輕的醫生給我開了盒治療背部濕疹的藥,我去藥店買時,藥師劈裏啪啦地敲了通電腦,說:“100歐元。”一小盒藥,100歐元。
我問:“可以報銷嗎?”
藥師說:“當然,如果有醫療卡,這藥可以全部報銷。”
我遞上綠色的全民醫療卡。在法國,不管是法國公民還是外國人,隻要有合法居留權,都會擁有一張綠色的醫療卡,報銷項目分得極細,不過一視同仁。
還沒放假,我還得繼續上學,放假前還要考試。巴黎很少下雪,剛來的那年下了場雪後,雪花變得不通人情,極少再來光顧,就像那年的人,似乎不會再來了。
很累,要上學,還得掙錢養活自己。我多麼想像三毛小說裏寫的那樣,把書往雪裏一埋,什麼都不顧,然後在火車站碰到一位極帥極帥的軍官,來一段傾城的愛戀。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的德國,我在30多年後的巴黎,巴黎連雪都不肯下。
我記得有人送我回來,那人的發色像火,在寒冷的天裏燒著。
安祖的頭發是黑的,跟我一樣。
我一回家就躺倒了,那人說會替我向老師請兩天假,什麼都不用擔心。這不是夢,我的心一下子著地,在睡夢裏瘋狂地休息去了。
淩晨,天還沒亮。燈一直開著,我沒力氣去關,昏昏沉沉地夢了又醒,醒了又夢。我清楚地記得,室內那盞燈爆著火花,畢剝不停,我的眼皮很沉重,腦子很清楚。
小姨站在我的床邊,一身灰藍色的休閑衣,如煙浮動。她問我:“你今年20歲吧?”
“我25了,姨。”
“哦……”一聲沉重的歎息,“我死了已經5年了啊……”
很怕很怕,那感覺是如此清晰,我就是不敢睜開眼睛。
幾年前,小姨因車禍走了,留下丈夫和3個孩子。現在,孩子們都上大學了,他們也早已有了年輕的新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