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男朋友,女朋友(3)(3 / 3)

我說:“姨,外公走了。”

她點點頭,無悲無喜。她問我為什麼不去上學,我說我病了,請假兩天。這一次,夢境那麼清晰,她站著,很瘦小,小姨的個子本來就小,夢裏的她仿佛被風吹成了一道纖弱的剪影。我對自己說,那是因為我長得高吧……

我陸陸續續幾次夢見她,都是在這裏,離家很遠的地方。

她很少誇我,給我打過毛衣,一件白底藍紫色織花的小毛衣。我不記得那時我多大,還未上小學吧,她的新房落成不久,家裏永遠有著一堆理不齊的會計憑證和最時尚高檔的家具。從未和她談過知心的話,回首依稀中,管束得比母親還緊。

討厭過她。

很多年後,妹妹突然對我說,她現在還是覺得小姨最好。

姨,我在這裏很好啊,還是你終究有什麼話未來得及對我說?

“繼續上學。”那是她在夢境裏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清晨,那一點點的光攀過窗沿,染著窗簾,最後傾倒在室內,注滿整個房間。弟弟的空間更新了一篇文章:“……火葬場,外公的遺體燒了很久……”

外公太想小姨了,他想再看看他的小女兒,所以迫不及待地走了。

我睜開眼睛,覺得四肢尚在。病痛和夢一同消失,剩下的還是那個欲轉不轉的巴黎,我必須用自己的力量推著它,它才會前進一點點。

我的腿留了疤,淺棕色螺旋形的花紋,繞著小腿肚,從腳背一直繞到膝蓋。留給我的,還有那個夢。它永遠存在。

患有抑鬱症的天使

安娜是我的同學,住在巴黎9區的SaintGeorges。她有一頭火紅的長發,和她媽媽一模一樣。我得空時,經常去她家,跟她和她媽媽一起烘焙餅幹,泡一壺茶,聊學校裏的趣事。

她媽媽叫約瑟琳。第一次去她們家時,由於時間太晚,我便留宿,約瑟琳拿出一套嶄新的內衣,說是給我換洗用的。那天,我看見約瑟琳在廚房裏端著水杯,往嘴裏塞很多藥片。安娜說,她媽媽有抑鬱症。

我看不出來。約瑟琳總是微笑,很親和的笑容。背著生病的我時,去學校替我請假時,一直都有美好的笑容。她總能輕易發覺我的憂傷,很敏感的,一點點都能發覺,像調香師捕捉到空氣中一絲一縷的香,別的人聞不到。

她會問:“那個男孩還聯係你嗎?”

我說沒有。約瑟琳見過安祖,她挺喜歡他。她說:“如果真喜歡他,就把他追回來;如果真能放下,那就可以開始另一場戀愛了。”

我不是一個一點兒憂傷就可以寫滿整張臉的人,可約瑟琳很清楚我的心思。她時不時會找我說說安祖,她說如果哪一天我提不提他心情都一樣,差不多等於忘了。然後她說:“試著和其他男孩交往看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特殊的魅力。”

我還沒有忘記,於是覺得誰都不如安祖。煩了,會推開所有人,蹦到很遠的地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拒絕任何人打擾。但又不願意承認,錯的不是我,為什麼偏是我受折磨?也許本來就沒有對錯,一切歸於運氣,原不原諒是另一回事。

漸漸地,我就不願提他了。

一天,安娜紅著眼對我說,她媽媽自殺了。

約瑟琳把家裏所有的藥片都找出來,混合好,一把接一把地吞掉。等到家人發現時,已經太晚了。起因是一件小事,約瑟琳與丈夫吵架。安娜並不認為是父親的錯,她說媽媽已經嚐試過很多次自殺。她還說:“死亡對她來說是種解脫。”

我去醫院時,約瑟琳已經死了。隔著急救室的玻璃,我看見約瑟琳腫脹了3倍的身體,發藍脹紫的,像一具受盡折磨後被主人草草遺棄的皮囊。她就那樣躺著,毫無美感,毫無生氣。她曾背過我啊……那天病重時,夢裏相見的紅發,原來是約瑟琳。現在她死了。

約瑟琳的骨灰被撒在她祖母的墳前。這是她的遺願。

很多事情,偏偏要經曆死亡才明白。

葬禮結束時,安娜跟我說起約瑟琳的過去。約瑟琳的母親,也就是安娜的外祖母,是個生活放縱的女人,前後跟不同男人生下5個孩子,約瑟琳是她的第二個女兒。約瑟琳從小無依無靠,父親是酒鬼,母親是浪女,沒人照顧她的生活。大雪天赤腳抱著弟弟,沒有吃的,去偷生豬肉,被人逮到差點兒打死……沒有愛,時間也會流逝,人也會長大。約瑟琳戀愛,結婚,但她的生活裏總是缺少什麼,她不停地向母親索取愛,得到的總不如願。

“每次跟外婆打完電話,我媽媽就哭,哭很長時間。”安娜說,“她總是活在過去。”

她待人極好,珍惜世間一切溫暖卻不留戀。約瑟琳隻不過想得到生養她的人的承認,得不到便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她得不到,卻忘不了。

安娜說起她的幾個舅舅和姨媽:“我媽媽幫我舅舅找了份工作,但我舅舅不願意幹,我媽媽就讓他暫時住我家;另一個舅舅酗酒,死於酒精中毒;還有個姨媽,十多年沒聯係了。我媽媽為他們做了很多事,人死後,他們極少與我家來往。”

那個生了5個孩子的女人,聽聞女兒死訊後,與安娜再無聯係。

約瑟琳走後的某天,安娜突然問我:“為什麼我媽媽忘不了過去?她為什麼不嚐試忘掉?”

她一定嚐試過,努力過。可在約瑟琳的世界裏,她冷,她餓,無時無刻不在受折磨。我們溫飽有餘,站在陽光充足的地方,真誠而輕描淡寫的一句:“忘了吧。”

你能忘掉寒冷,忘掉饑餓嗎?抑鬱症患者的世界,有誰能懂。

安娜不懂,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