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是用“去”,唯有浮瓏山與這座叫忘川的城,我會用“回”。
家,才是用來“回”的。
我的“不停”還在忘川城的那條小街上。我計劃回去看看,然後往上一段時間,也許還可以把那幫聒噪的妖怪們叫來,大家開個茶話會?啊,還是不要了,如果它們知道我回來了,不知又會給我招來什麼奇奇怪怪的麻煩。不過,我恐怕得抽空去見見我那個幹侄子鍾小魁,這小子曾發過郵件給我,字不多,卻讓我深刻意識到一個正處於青春迷茫期的少年,很需要我這個幹姑姑當一下煩惱回收站。等等,還有九厥那個老東西,前些日子聽說他也要結婚了,還讓我準備好大紅包,這真是天大的八卦!誰能這個高要求高眼光的老男人甘心走進愛情的墳墓?我好奇死了!
好吧,我要做的事還是蠻多的。
飛機上,大多數乘客都在睡覺,敖熾的鼾聲抑揚頓挫,我在胡思亂想神遊太虛,機艙裏回蕩著轟轟的聲音。
突然,一陣異常的顛簸襲來,所有人的心髒都隨著座位的搖晃而暫時偏離了本來位置,膽小的驚叫出了聲,膽大的也嚇白了臉,低聲嘀咕。
廣播裏傳出空姐甜美鎮定的聲音:“各位旅客,飛機遇到了一股強勢氣流,會有一些顛簸,請大家係好安全帶,不要隨意離開座位。謝謝!”
身為一隻妖怪,我對於一些意外的發生,總有超過人類的預感。
會墜機吧。
果然的,在廣播還沒講完,在敖熾還半夢半醒地擦著口水,在所有人還抱著僥幸的心理祈禱一切隻是“正常現象”時,我們聽到了一聲屬於機械損毀並引致爆炸時才有的巨響,飛機中部靠窗位置的乘客們,清楚地看到濃煙與火光從右機翼處滾滾冒出。
整個機艙霎時傾斜,頭上的氧氣罩密集而慌亂地落了出來,當然,還有從頂上滾落出來的大大小小的行李,一片混亂。
此時彼伏的尖叫聲幾乎刺破我的耳膜。
俯衝,失重,大腦供血不足,心髒抽搐,各種可以要人性命的恐怖感覺在每個乘客的身體裏爆發。對我而言,這是一次難得的,值得被記住的經曆——身為一隻樹妖,我終於經曆了一次墜機事件,人生裏的“第一次”,又圓滿一項。
大難臨頭的當口,唯有敖熾揉著惺忪睡眼,沒事人一樣問:“墜機啦?”
“是,墜機啦”我淡定地回他。
“靠!”
飛機像一隻斷翅的鐵鳥,往一個不屬於它的方向墜去,地麵不再是地麵,是獰笑著等它粉身碎骨的地獄之口。
沒有人回相信自己能生還。大多數人能做的,隻是用力把頭埋到膝蓋之間,咬緊牙念著各自崇拜的神靈的名字,救我,不想死,我們不想死。
求生的欲望太強烈,強的我都聽到了。
雖然我不是神,隻是妖怪,但我可以實現你們的願望。
碰撞的巨響,金屬的破碎,一場足以令人血脈倒流的驚天動地,在短短的幾秒後,完結在那片高高濺起,如大浪翻滾,有排山倒海之勢的水花裏。
飛機墜落到了一片寬廣的湖泊裏,以一種相對溫柔的衝力。
這個鋼鐵的大家夥沒有沉,漂浮著,也沒有支離破碎,甚至連之前的濃煙跟火光也消失了,總體來說,這是一場比較完美的落水。大難不死的瞬間,我恍惚見到窗口外頭,有一道異樣的影子掠過,速度極快,一飛衝天。幸運的是,所有人都毫發無損。機組成員迅速組織乘客們穿上救身衣,從緊急出口爬出了機艙。
碧綠的湖水裏,頓時出了無數不斷遊動的鮮明橘色,湖離墜機地點不算太遠,這又是一大幸事。
我第一次穿救生衣,覺得有趣,敖熾死都不肯穿上這件“完全顯露不出曲線”的衣服,直接蹦到水裏,不耐煩地陪我遊向湖岸。
湖水被我的手指劃開,小小的水花在我的四周蕩漾跳躍,現在是初春,冬意不減,春意料峭,身邊那些拚命遊動的幸存者
被凍得牙齒打顫,可我卻絲毫不覺寒冷,觸到我身體的每一滴湖水,好像都是暖的,而那種熱度,又不像是從外界傳來,而是從我自己的身體裏散發出來的一般。這感覺很奇怪。
我是樹妖,木浮於水是天性,哪怕我不會遊泳,也不會被淹死,但,我不喜歡遊泳,千百年來皆如此。我的內心,一直排斥被水包圍的感覺。
記憶裏,隻有一次意外落水的經驗,並不愉快。
但,也正因為那一次的落水,造就了我跟熬熾糾結千年的冤孽債。
湖岸上,撿回性命的人們千恩萬謝著。
“幸好是落在了水上啊!”
“幸好飛機沒爆炸啊!”
“幸好沒沉到水裏啊!”
可憐的人們,你們大概還沒有意識到,飛機墜毀時,不管是落到地麵還是水麵,結果都是一樣的,這架飛機沒有爆炸,也沒有沉沒,這已經違反了你們的物理原理。
如果,我跟熬熾沒有在那生死一線的時候,動用我們自己的“本事”,把飛機“提”了起來,最後輕輕“放到”水麵上的話……
好吧,就當時神聽到了你們的禱告吧,這樣想的話,你們會比較容易接受。
我擠著頭發上的水,微微喘著氣。
要在這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控製”一架飛機,丟於我來說,還是要耗費一點點元氣的。
熬熾像隻剛洗完澡的小狗一樣用力甩著頭發,然後開始抱怨,說他明明要多玩幾天再回來的,就怪我,非要坐這個破航班。說完,有訓斥我平日屬於修煉,區區一架飛機就讓我氣喘籲籲,又不是他在身邊一起出手,看我怎麼辦。
對於誇大自己重要性這件事,熬熾總有十二萬分的熱情。
“你在聒噪的話,我們就離婚!”我不打口水仗,直接扔炸彈。
“你……”他頓時閉上嘴,讓後悻悻德嘀咕,“我也是為你好!”
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是冤家不離婚,難道,沒丟夫妻都是這樣吵吵鬧鬧過來的麼?都說婚姻是一門學問,相愛容易相守難,要做好,並不容易。
我好氣又好笑的看職別我的殺手鐧滅了氣焰的熬熾,這個單細胞的家夥呀,會這樣陪我走多久呢?
我沒來由地想。
回頭看那一片湖泊,會有圍繞著它的這片樹林,總是眼熟。
機長握著衛星電話,撥號,救援。
一個多鍾頭後,一群由政府官員、醫務人員、**叔叔們組成的救援隊神速趕到,將所有人從湖邊帶了出來,坐上幾輛大客車呼嘯而去。
這時才知道,我們墜機的地點,是某某省某某市,一個叫做代縣的小縣城。
代縣……
我看指車窗外跑過的田野與房舍,傍晚的天空透著股濕濕的灰色。
熬熾裹著毯子,以經睡熟了,腦袋枕在我的肩上,呼嚕聲不絕。
我也會昏昏欲睡了。
窗戶上發出滴滴嗒嗒的聲音,越來越響。
我睜開眼,隻看到密集的雨水從玻璃上覆下,外頭的世界變成了一塊塊模糊的斑點。
“嘿,又下雨了,太好了!”司機高興地開起雨刷。
“這下咱縣裏的春旱算是徹底解決了!”坐在他後頭的一個熟人樂嗬嗬的附和著。
“可不是嘛,都旱了多久了!這幾天可算是老天開了眼了!”
我眨巴眨巴眼,打了個哈欠,睡了。
【二】夜禍
“406房。”染著一頭金黃爆炸式卷發的女服務員,不耐煩地把房卡扔到我麵前,“熱水另收費,網線押金200,送餐到房間加收30%服務費。”
我笑著道謝,抓了房卡離開,排在我們後頭的,還有好幾十號人,個個像等待上帝召喚似地,焦急的注視著這個一臉女王氣的鄉村旅店女服務員。
縣政府的工作人員把我們安置在了這間據說是設施最好的“吉祥賓館”裏,說明天一早,市裏有專車來接我們去機場。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所有人都安心了。如果這裏的女服務員態度親切一些,我想大家的心情會更好。
我回頭有看了看在前台不耐煩工作中的兩位女士,不是看她們誇張的發型,而是一股盤踞在她們眉宇之間的,淡淡的烏青之氣。
再看那些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服務員,每個都精神懨懨,嗬欠連天的樣子。而且,無一例外的,她們的眉間,都有相似的烏氣。
唯有被妖魔邪靈吸取過精元的人類,眉間才有此種顏色,繚繞不絕。
回憶一路所見,這玳縣地處偏遠,山多林峻,又有一片大湖嵌在其中,所謂山林多妖魅,深水出精怪,這個小破賓館的位置又好死不死地建在一片背陽之地,前為街市,後為田原,從臥室的窗戶往外看,後院裏還種著棵高大的老槐樹。
風雨之下,街市中毫無人氣,田園上陰鬱一片,後頭的老樹枝葉搖晃,嗚咽有聲,看去隻是徒生寒意。
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山精妖魅的最愛。
我們的房間在三樓。
所謂“設施最好”的賓館,房間裏除了一張硬邦邦的床和一個缺了半隻腳的桌子之外,便看不到別的東西了,空氣裏注滿了灰塵與黴味。
敖熾在長時間的忍耐之後,終於爆發了。
他指著床,指著桌子,指著黴斑處處的牆壁,最後指著我,用最後一點理智問:“可以走了麼?要麼馬上回不停,要麼找個五星飯店吃大餐!總之是,我一分一秒都不要留在這個破地方!”
本來也沒有打算留下,這些人已經安全了,我跟敖熾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回到我們的城市。
可現在不行,幫人幫到底,起碼得將這賓館裏不該存在的東西清理掉再說。
照那些人的症狀來看,情況還不太嚴重,似乎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妖魅,若是厲害的,哪可能隻讓他們落個精神不濟,一口氣便將他們的性命吸幹才是。
我將這事跟敖熾一說,他卻隻是瞪我一眼:“這些人態度那麼差,活該被吸去精元,我才不管他們呢,反正又死不了。”
“現在是死不了,時間長了也熬不住的。沒遇到這事兒便算了,你我都看見了,不出手說不過去的。”我知道他的小孩子脾氣又上來了。
他哼了一聲,倒在床上,悶悶的問:“你留下來就因為這個?”
不然還為什麼?!
隻是,他不問還好,問了,我反倒是覺得好像又不光是為了這件事。
林子裏的湖水,天上的大雨,在我心裏講話——
不走,不走,留下,留下。
我不搭理敖熾,走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
眼前,隻有空蕩蕩的田原,不遠處,蔥蘢的實木鋪在起伏的山丘上,如果我不是幻覺一些閃爍不止的、魚鱗般的光點,正透過樹木間的縫隙,對我眨著眼睛。搞不清到底是它們在看我,還是我在看它們。是那片湖水的光?
雨變小了。清清潤潤的氣流,從傍晚的山水之間,精靈似地飛來,貼到我的臉上,身體與情緒上的所有倦怠與不適,都被抽走了。一點都不冷啊,這奇妙的晚風,若再配一場杏花雨楊柳舞,春天便這樣出來了。
我閉著眼,手指從臉龐上撫過,一片薄薄的水,化進我皮膚的溫度裏,不是蒸發,是滲透。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舌尖舔去唇上的幾滴水珠,甜的。
這樣的感覺,這樣的甜味,似曾相似。
說不出的懷念與眷戀,從每一滴雨水裏,藤蔓一樣攀爬到了心上。
我忽然想到浮瓏山上,那個曾棲身的山洞,那一片長滿了青苔,終年都濕潤清涼的石壁,那時,我的年紀還很小,也像剛才那樣,蘸了青苔上的露水,放到舌尖,淡淡的,喜人的甜味,讓我像隻歡樂的小兔一樣雀躍。
我以為我已經不太記得那種味道了。可就在剛才,打開窗戶的一刹那,迷失許久的記憶被那陣糾纏在一起的風雨,驚醒過來。
雨水的甜味,與記憶中那青苔上的水珠的味道,竟一模一樣。
這樣清淡卻雋永的甜,獨一無二。
砰!
敖熾把我拉到一旁,粗魯地把窗戶關了起來,斥責道:“有病啊!下雨呢,還傻站在這兒幹嘛!你到底走不走?”
敖熾的手掌,在我眼前上下揮動,失神的我這才醒過來。
“你覺得我們掉下去的那個湖,眼熟麼?”我抓住他的手掌,很嚴肅地問。
“每個湖都長得差不多,哪有眼熟不眼熟的。”敖熾一皺眉,怪異地打量我,摸了摸我的額頭,“墜機的時候撞到頭了吧?”
“要走你走。我留下。”我直接拒絕,一屁股坐在床上,瞪著他,“你真的不覺得那片湖泊眼熟?”
“我見過成千上萬的湖水,真的差不多模樣嘛!”敖熾被我逼得都快哭了,黑著一張臉使勁地撓著自己的頭發。
“經常撓頭當心禿頂!”我好心提醒一句,目光落在床頭櫃上,一本破舊的《吉祥賓館簡介》的冊子上。
拿過來翻看,印刷粗劣的賓館照片下,是一大段對於吉祥賓館的讚美詞以及整個代縣的簡介。
我的視線,在其中的一行文字上停住,倒退,向前,再倒退,反複看了多次——代縣風景優美,民風淳樸,曆史悠久,古時稱玳州城,新中國成立後更名為代縣。
玳州城玳州城
裟欏,時間不早了,我們要動身了!
動身?去哪裏?
玳州城!
一段已經遙遠得快成了一片灰燼的對話,不知從我腦中的哪個地方,跳了出來。
啪!我將冊子一合,站起來抓住敖熾的手,拖到窗前,也不管下雨不下雨,猛地推開窗戶,指著窗外說:“玳州城!這裏是玳州城!”
“玳州城?”敖熾依然懵懂。
“你這阿米巴原蟲!”我氣得踩了他一腳,指著遠處的山丘,“那片湖水,你不記得了?斷湖啊!當年你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
“斷湖……”敖熾又開始撓頭,撓著撓著,眼睛終於亮了,“哦!記起來了!當年我跑出東海,路過玳州城,看到一片湖水清澈可愛,於是跳下去洗澡……呃……”
我憤憤地敲了一下他的頭:“你拿那個斷湖當澡盆,你自己是舒坦了,結果搞得湖水泛濫,暴雨傾盆,害得整個玳州城幾乎城毀人亡!然後子淼帶著我到了這裏,把你”
說到這兒,準確說是說到那個名字時,我突然不自然的停了下來。
敖熾好像沒有察覺到我小小的異常,喋喋不休地說開了:“對對!哼,你還罵我醜,我當時恨不得燒死你。後來,我還挨了那家夥一箭,掉了我好幾篇龍鱗,可疼的!然後我逃去了洞庭湖”回憶,像盒子一樣被打開,藏在裏頭的東西,蜂擁而出,半點不由人。
憶著憶著,說著說著,敖熾的臉色竟也漸漸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