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時,我倆才驚覺到,這麼多年,我們竟然誰都沒有再來過這個地方,玳州城,斷湖,我與敖熾的相識之地,我曾留下一口真氣,一派樹木的決堤之湖,居然在我跟敖熾以後的生命裏,不約而同的缺失了。
當年他在這裏無法無天,當年我在這裏悲喜交加,可是,當冥冥中的指引把我們帶回這裏時,我們居然誰都沒有認出它。挺笑話的。時間果然是把殺豬刀,砍掉人類的青春與生命,砍掉妖怪的記憶與掛念。
可是,當記憶回來之後,為何我反而不安了?
“這又怎麼樣呢?”敖熾吸了口氣,上前再次關上了窗戶,回到我身邊,抓住我冰冷的手,“你看你,臉色都變了。不過是故地重遊。最起碼,代縣不會再像以前的玳州城一樣,被一條龍當成天然大澡盆了。”
“你當年的確挺混蛋的。”我白了他一眼。
“誰年輕時不當一回混蛋!”敖熾的歪理又來了,他把我的手托起來,嗬口氣輕輕搓著,撇撇嘴道:“好死不死掉到斷湖裏,老天爺是要把這個當成我們結婚兩周年的禮物麼?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湖邊種一棵什麼夫妻樹同心樹之類的玩意兒以茲紀念?好歹我們是在這裏一見如故的咧!”
【三】故人
大概是太久沒有禦風而行,我在這場狂放的風雨之中,飛得不是太順利,雨水如鞭子一般抽在我身上,卷在裏頭的落葉,時不時打在我的眼睛上,冷冷的疼。
頭頂上,黑雲在夜幕中翻滾,讓你看不出端倪,隆隆的雷聲不斷,雪亮的閃電隨時都有割斷天空的危險。我穿過田原,追進山林,搜索我要找的人。
不多時,眼前突然跳動起了無數美妙的光點,跟我傍晚遠眺時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
遮擋我視線的雨水與樹木像是突然被拉開了,視野豁然開朗——那片熟悉又遙遠的斷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蕩漾著碧綠水波,每一條溫柔不已的水紋裏,都鑲著星子一樣的光點,一眼看去,仿佛有人把整個宇宙的星光都倒進了湖水。
斷湖,斷湖……
多年前的一天,那個弱小得完全不能保護自己的小小樹妖,就是在這裏,躲在那個修長偉岸的身影之後,看他將湖水控於股掌之間,看他用我的一口真氣,一縷發絲,造出一片蒼翠樹木……
我的心神霎時恍惚,又瞬間拉回——
如果,此刻湖水裏的點點星光,不是從半空中那兩個人的激戰中灑落下來的,那該多好。
湖水之上,一紅一銀兩個影子,糾纏不休,氣勢洶洶,我看不清他們的麵容與動作,太快太快,隻看到有耀眼的火花與光點,從他們的凶悍碰撞中激飛出來,落在湖水裏。
我悄悄落到湖邊的隱蔽處,貓著腰,躡手躡腳前進。
一隻微溫的手,不輕不重地捂住了我的嘴,另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肢,阻止了我的前進。
一抹無法捕捉的氣息,從製住我的兩隻手裏,穿透了血脈,乃至整個身體,聽到了最深的靈魂裏。
身後的人,均勻的呼吸聲灑到了我身上,我的背脊靠在一個寬闊的胸膛上。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將我拖回了千年前的那個夏夜,有人也像現在這般,靠在我的身體上,過人卻不逼人的靈氣,隨著他的呼吸飄來。清清月色下,我曾好奇又貪婪地追逐著那片冰涼深邃、卻又柔軟不已的溫暖。
眼睛會騙人,但感覺不會,尤其是我這樣的一隻樹妖。
有聲音說,不要回頭!回頭就會變成鹽柱!
我回頭了,但我沒有變成鹽柱。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動不動就哭,把一切喜怒都寫在臉上的小妖怪了。曆世千年的風風雨雨、滄海桑田,敦促著我的成長,或者說,我已經被時光埋住了,埋了多深,不能計算,隻是那顆屬於一隻樹妖的心,再不肯隨便給人看到。
黑色的長發,月白的衣衫,晃動的湖光遮遮掩掩地點亮了一張出色的臉龐,眉,眼,鼻,口,那些在他臉上延伸的輪廓與線條,讓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辨一辨,是真還是幻。
我們,不是應該永不相見了麼?
那一年的大旱,那一年的雨水,那一年的眼淚與死別,不是已經寫在不可更改的命運上了麼?
我的眼中,沒有驚,沒有喜,隻是安靜地看著他,那個被埋了太久太久的名字,在心口繞啊繞啊,怎麼也繞不出口。
被我看的人,也在靜靜地看我,慢慢地,眼中有了一絲驚喜。
“裟欏?怎麼會是你……”他的眼神在我身上來去,沒有什麼糾結,隻有故人重逢的慶幸。
他永遠都沒有暴跳如雷,或者喜形於色的時候,永遠都是一片波瀾不驚的水,即使偶爾有一點漣漪,也是轉瞬即逝,難留痕跡。
“我……”
我什麼呢?除了這個字,別的都不會講了。
講什麼呢?講怎麼是你?你不是已經不在了麼,你不是已經永遠不可能回到這個世界了麼?你不是已經把我丟在無望海了麼?
想問的太多,反而什麼都問不出了。這是許多人類都有的缺點,我不幸沾染。
“噓!別說話。”他按住我的肩頭,兩人一起蹲下來,他看著激鬥中的人,“先別去打擾他們。”
瓢潑的雨水仍未停止,可是,再沒有一滴落在我跟他的身上,一道無形的圈,將風雨隔斷在外。
這樣的事,隻會在他身上發生,無可替代。
江河湖海,雨露霜雪,世間的一切水源,都是他的屬下,臣服於他的掌控,連他的衣衫都不敢隨意沾染。
千年前的浮瓏山巔,一對男女在說話——
你有名字嗎?
沒有。
以後就叫你裟欏吧。
你是誰?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子淼。
子淼……
我知道他不是幻術做出來的,也不是別的妖怪變的。我也許會錯認許多人的“氣味”,但,不會認錯他。哪怕用幻術,用妖怪,變出成千上萬個他,我也能一眼認出真正的那一個。
我的第二段生命,是他給的,刻骨銘心,如何錯認?
蹲在他的身邊,我不敢說話,更不敢動,生怕哪一個字重了,哪一個動作大了,眼前的一切便碎成了片,追不回也補不好。
這時,那銀色的影子突然高高躥起,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從空中引來了一道巨大的閃電,朝敵人劈了過去。
轟隆的巨響中,斷湖裏的水大概都被震蕩出來了吧,滔天巨浪高高聳起,然後狠狠拍回湖中。
我聽到有女子的驚叫。
水花散去後,湖麵上安靜得出奇。
打鬥停止了,畫麵也清楚了。
蕩漾不止的水麵上,一個紅衣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上頭,像一片毫無重量的落葉。
她的麵前,一個渾身發散著銀色光華的男人,手執一柄彎刀,對準了女子的頭顱。
“還給我!”
我聽到男人低沉的怒吼。
子淼忽然開了口:“躲到我背後,不要出來。”
對我,他總愛說這樣的話,在他判定為危險的時候——裟欏,躲到我身後去。
是啊,那時候我太弱小了,隨便一種攻擊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
但那是以前了呀。你仍當我是那個需要你站在前頭,替我遮蔽危機的小妖怪嗎?
當一個過去的人,用過去的方式,對待現在的你時,一種錯位的力量總會動搖你的方向,向前,是排斥,退後,是配合。
我要向前,還是退後?
不等我做出選擇,他已經飛身而出,右掌裏冒出一抹青青的光華,幻化成那一柄專屬於他的、以水而成的弓箭。
嗖!利箭出弦,在空中劃出一道細長的光,直奔那男子的肩頭而去。
正中目標!
想他如此溫厚儒雅的男子,彎弓搭箭的本領,卻渾然一股一箭出弦萬夫難當的氣勢,當年,哪怕是敖熾這樣麻煩的“孽障”,也因他那一箭,負傷嚴重,狼狽而逃。
這一次,我沒有站在他的背後。
我落到他的身邊,停在半空,與他比肩而立。
他看我一眼,有話藏在眼底,又終究無形。
尖銳的箭頭,在觸到那個強壯的身體時,化成了清清的水,但,並不妨礙它穿過任何障礙。
這世上,不一定是隻有鋒利棱角的物事才能傷人。
我看到那一縷被用作武器的清水,從男子背後穿透出來,這時候,它不再是本來的顏色,變成了在空氣中綻開的、湛藍色的花。
那男子捂住肩膀,連退了好幾步,脫手而出的彎刀像一簇熄滅的火,在空中留下一道微弱的弧線,消失了。
“好歹是個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他冷冷看那男人。
我這才看清楚,這男人身上的銀色光華,全是來自他那滿身的銀色鱗甲,連那張還算英武周全的臉上,也覆滿了細細的鱗片,再往下看,支撐著他的身體的,不是雙腿,而是一條強壯的蛇尾。
沒有妖氣,也不是鬼魂,我沒有見過這般的東西。
鱗甲男人望了子瞄一眼,細長的眼睛裏,隻有一片血一樣的紅色。
“嗬嗬,是水神哪。”他笑得怪異,又將目光轉向那女子,“欠我的,定要歸還。”
說罷,他突然用力一吸氣,那空中的黑雲便像是出了閘的洪水般落下,將他裹在其中,成了一團黑色的龍卷風,繼而飛旋而起,遁於夜色。
又一聲驚雷劈下,一個火球滾落下來。
子淼低呼了一聲:“當心!”
不帶我抬頭,已被他順勢拉到一旁,寬大的衣袖將我整個包裹起來。
我的世界驟然寂靜,除了貼在耳畔的,熟悉的心跳聲。
岸邊的幾棵樹被雷電的火球引燃,火光熊熊。
我探出頭,還來不及說話,一個碩大的拳頭不由分說地衝到我跟子淼的中間,又拐個彎,狠狠朝他的麵頰而去,拳頭後,是敖熾又冷又怒的聲音:“找死?!敢亂碰我的女人!”
我猜,這魯莽慣了的孽龍,定是沒有看清他的樣貌,否則,他不會動手,絕對不會。
我是對的。他輕易地閃避開敖熾的拳頭,沒有還手,飄飛起來的衣袖不露痕跡地一拂,段湖中便躍起一串冰冷的水花,毫不給麵子地潑到敖熾怒火中燒的臉上。
沒有誰敢當眾潑他一臉的水,連我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殊榮”。
敖熾暴怒的目光,從這一臉昭告懲罰與警示的水流中穿過時,霎時變了模樣,那突然轉折的眼神連我都無法準確形容——那真是一種,一種被一頭冷水狠狠潑下來,熄滅了一切赤焰的意外,夾雜著沉默,乃至不可掩飾的低落。
“子淼?!”
敖熾毫不猶豫,大聲而驚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比我順利得多,那慣有的大嗓門,把原本清淨的湖水都驚奇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你果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他清水一樣淺淡的笑容,在黑夜裏蕩漾開去,“孽龍,敖熾。”
敖熾愣足了一個世紀,躥到我身邊,言之鑿鑿地附耳道:“這貨必然是山寨!看我拿三味真火烤死這妖孽!”
他真想這麼幹的。敖熾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驗證他的難以置信。
我拉住他,搖搖頭:“真的。”
我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所有的氧氣都儲存到身體,才有底氣講出這句話——
“他是子淼。我認得。”
我分明看見敖熾的眼睛裏,有東西亮了,又滅了。
“他不是……不是形神俱毀了麼?!在那場大旱之時。”敖熾在問我,也在問他自己。
千年前那一場大旱,一場甘霖,一場風沙與雨水交織的永訣,從刻意被掩埋的回憶之土裏,拔地而起,挑戰我跟敖熾的理智與平靜。
再沒有誰,會像子淼一樣,對於我跟敖熾,有這般深刻而微妙的意義。
我跟敖熾,兩個加起來成千上萬歲的老東西,在這個毫無征兆的夜裏,怯怯,甚至傻氣地站在他的麵前。
當年,我們三個在這片湖水裏鬥得難分難解,結下不解之緣,現在,我們三個又站在了同一個地方。
斷湖依然,隻是,湖水裏照出的人麵,卻連我們自己都不太熟悉了。
“我……我一覺醒來發現你不見了,所以來找你。你半夜不睡覺,到處亂跑,這是已婚婦女幹的事麼!”敖熾大約很不習慣三個人的沉默,故意扯開嗓子質問我。
“外頭那麼大動靜,隻有你這頭豬才能睡得著!要是地震了,第一個壓死的就是你!”我狠狠回敬她。
子淼垂眼而笑,朝那受傷的紅衣女子而去。
“你……”敖熾氣結。
我撇下她,去看那女子的傷勢。
子淼將躺在水上的女子扶起來。
當那張又傾國之姿的年輕臉孔毫無遮掩的暴露在剛剛露初的月光下時,她虛弱的目光越過我跟子淼,期期艾艾地落在我身後的敖熾身上,那纖細得隨時可能斷掉的聲音,輕輕喊著:“敖熾哥……”
“冬耳?!”敖熾像是被踩到了尾巴,衝上來擠開子淼,粗魯地扣住女子的手腕,“你跑出來做什麼!!”
熟人?
且不管他們的關係,他拉著女子的情景,一眼看去,無疑是一幕惡霸欺淩少女的現場版。你的蠻力我最了解,這姑娘被他捏得叫出了聲,眼睛裏隨即浮出了水光。
“敖熾!你想捏死她麼?沒見她已經受了傷麼!”我去拽他的手。
“說啊,你跑出來幹什麼!”敖熾根本不聽我說話。
“我……我……”女子嚅囁著。
“我命令過你不要離開東海的!”敖熾咬著牙,聲音很低,每個字都是想爆發又不能爆發的炸藥。
“我沒有違背你的意思,可是……我等的太久了……”女子有些語無倫次,哪怕她的尷尬與害怕溢於言表,可那雙美麗的眼睛,卻一直堅持直視著暴怒的敖熾。
他甩開那女子的手。
“敖熾哥……”女子強撐起身子,生怕敖熾離她而去似的,反過來抓住他的手,“我……我……”
話沒出口,你氣息一弱,暈了過去。
“這是什麼情況?”我問他。
“能是什麼情況!不就是東海來的親戚!”他凶凶地回我,把這女子背起來,“回去再說。”他邊走還邊罵,“什麼破日子,淨來些不該來的人!”
月色月色發清亮起來,把之前的動蕩想洗得幹幹淨淨。斷湖裏真正的,屬於它的寧光光彩,像隻深邃的眼睛,目送著突然而來、又突然離開的背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