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瑞轉目望去,見是內侍陳緒,淡淡道:“大家都很累,朕豈能隻顧著自己。”
陳緒低垂下頭,“出行前娘娘特意囑咐小人好生照料陛下,若是知道陛下如此操勞,心裏必然難受。”
熙瑞心裏一動,歎了口氣:“好吧,就睡一會兒。”
陳緒欣笑著將熙瑞扶到主營安頓躺下,又道:“小人去燒些熱水備著。”
熙瑞說:“等等,外麵冷,你披朕的裘袍去。”
陳緒驚道:“這如何使得!”
熙瑞苦笑一下,“你也不是銅牆鐵打的身子,若是累倒了誰來伺候朕?披了快去吧。”陳緒隻好從命,穿上裘袍的那一刻熙瑞笑起來,“還挺合身,就賜給你了——可不準抗旨。”
陳緒忙說:“小人命賤,哪有那個福氣消受。”
熙瑞一聽就不舒服起來,“朕說給你就是給你,君無戲言,還是你跟那些人一樣,根本沒把朕當成一國天子?”
陳緒嚇得連連否認,熙瑞也覺得自己小題大做,歎著氣讓他出去了。
這一去便再沒回來。熙瑞在迷迷糊糊時被人輕聲叫醒,跟著幾名將領入帳議事,熙瑞問起陳緒下落,眾人麵麵相覷片刻,首將出列沉歎道:“陳緒方才披著皇上的裘袍在營地行走,已遭歹人一箭射殺。”
熙瑞驚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首將又說:“敵方一定是將陳緒當成了皇上,錦軍三番五次派人行刺,皇上千萬當心,以末將之見,有必要找幾個替身才是。”
熙瑞顫動著雙唇,許久隻是說:“朕想……朕想看看陳緒的屍體。”
兩個士兵抬了進來,裘袍上暈著大片血跡,長箭穿顱,麵目都模糊了。
熙瑞一陣惡心,沒有細看就別開臉去,“好好安葬吧。”
幾名將領互看一眼,須知大軍出發在即,並沒有時間處理這些旁枝末節,別說死的隻是個內侍,即便是真正的皇帝,也不會因此延誤一時半刻。於是一邊虛應著一邊將熙瑞撫上車輦。
熙瑞撩起簾子,隱約看到幾乎撤空的營地上,兩個士兵正在你一下我一下地輪流掘坑,腳畔擱著一個明黃色的物體,熙瑞放下簾子,右掌掌心傳來生生疼痛,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指尖竟在肉上掐出了許多深深的淤痕。
七天後,聖國大軍抵達墨河。墨河名為河川,實乃一道深長峽穀,主將本欲借此峽道,讓一隊先鋒繞至錦軍後方,再與駐紮此地的主力夾攻。天氣雖冷,但既已開春,想必隻會越來越暖,如果讓錦人休養生息到那時候,可就大大不妙。
軍中精銳都編入了先鋒,隻歇息一天便開拔入穀。
熙瑞經過七天顛簸,肩頭傷患潰爛得更加嚴重,隻能留下駐營調養,連送行都略微勉強。
轉眼先鋒精銳入穀已有數十天,軍醫洗了雙手,慢慢揭開紗布,熙瑞鋪開白紙,拿起毛筆輕輕潤了潤,隻有在訴說心中那份思念時,他才能暫時忘卻這血肉橫飛的戰場,這傷口背後深深的疼。
然而筆尖在紙上懸了許久,沒有落下去。
軍醫處理完畢,躬身告退,偌大的營帳頓時空下來,甚至能聽見自己的一舉一動。
鶦兒,陳緒不久前死了。
你還記得他嗎,那個在朕為了逃避身世、沉溺脂粉時相求於你的小侍官,不久前替朕死了。
朕甚至無法好好安葬他。他永遠躺在了那個他倒下的地方。朕忽然想,如果朕死了,葬於皇陵還是荒原,其實並無不同,重要的是,你會記得朕在你的生命中存在過,就像朕會永遠記得陳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