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0章 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6)(1 / 1)

江鶦陪著他,什麼也不說,她的心裏隱約能夠明白,這次江琮不會聽她的。

“前方將士拚死禦敵突圍,我們卻在這裏賞花怡情,我們會被世人痛恨吧。”江琮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去,即使靠得很近的江鶦也僅聽到了隻字片語,“可我還是慶幸。每一年花開,陪著我的依然是你,許多年了,這一點不曾變過。”

姍姍來遲的晚春,海棠開得一如往年嬌俏,不理邊境的戰火,江鶦沒有發現自己的心正在這樣的春光裏慢慢沉靜,並且開始享受起這短暫的寧謐。一種無法遏製的溫柔彌漫開來,充斥著心腔,讓她忘記了熙瑞,忘記了離亂,滿眼所見,滿心所想,隻有天地和呼嘯的山風。

轉頭望去,江琮已然睡著了。斜斜倚著柱子,一臉的安詳。江鶦安靜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們開始同樣孤獨,卻同樣習慣了在疲倦時推開別人,隻擁著自己。

千裏之外,錦軍把熙瑞禁於峽穀內一處秘道中,每日派人送來三餐,清脆的鈴聲落下,士兵便打開鐵門,放送飯的人進來。熙瑞等了又等,那個青衣人卻沒有再出現。

日複一日,終於有天他忍無可忍,當著送飯人和看押士兵的麵,把飯菜悉數掃落在地,在場三人愣了愣,送飯的人一言不發扭身走了,兩個士兵蹲下收拾,熙瑞忽然有些心虛,他看到他們眼裏閃過毫不掩飾的憤怒的光,也想起在軍營中,疲倦和饑餓比明眼可見的敵人更易奪去他們年輕的生命。

不多會兒那送飯人又照原樣端來一份飯菜,熙瑞沒有再動,隻是在他放下時輕歎一聲:“你們還是趁熱吃了吧,給我也是糟蹋。”說著別開眼去。送飯人不解地看他幾眼,轉身走了。

次日再來,所帶的膳食豐盛許多,還有一盅美酒。熙瑞苦笑,雖然饑腸轆轆,卻始終不肯動箸,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肩上的傷在虛弱中持續潰爛下去,他已記不清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隻能靠在冰冷的石牆上,所有力氣都集中在眼裏,隻為看石縫間的那一線青天。晨昏晝夜無休止地更替,晴天時有光從那裏漏下,雨天時,那狹縫就像睜了一半的眼睛,不斷流著淚水,潤濕了他身下的大地。

他在半醒半夢的昏迷中聽到有人低語,那聲音讓他振奮。熙瑞努力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界裏有人站在床畔,麵目不清,但那不要緊,熙瑞知道,是他。他想坐起來,那人卻按住了他。

“我想不出你有理由要死,為什麼不肯好好活著?”

熙瑞緩緩搖一搖頭,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有足夠的力氣說完要說的話,“你們為什麼不殺了我?”那人沒有回答,熙瑞淡笑,“現在你們還需以我為人質,讓聖國人投鼠忌器,如果他日聖國戰敗,你們會如何處置我?”

“你可以用你本來的名字活下去,就像我一樣。”

“你取代我君臨天下,我沒有怨言,可我的妻兒怎麼辦?”

那人靜默良久,終於說:“他們仍是你的妻兒,這點永不會變。”

熙瑞又是一笑,笑容裏閃過許多人的影子,“你說得對,鶦兒嫁給我,從不因為我是太子,江熙瑞一生都是為別人而活,隻有鶦兒不以為然,那些日子像夢境一樣,唯獨她是真的。她若知道我找回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一定會為我高興。”

那人不發一語,靜靜聆聽。

“可朕現在仍是一國之君,無法看子民因朕受製於人。我若做貪生怕死的逃兵,將來我的孩子也必定會遭萬人恥笑。”熙瑞嗤笑一聲,冷得顫抖起來,那感覺就像一支箭矢,一旦被射中,便會被永恒的寒意包圍。

青衣人彎下腰來,神色驟變,“去找軍醫,快!”

兩名士兵忙不迭跑出去,鐵門開啟的聲音傳入耳中,刺眼的陽光隨之倏然灑落,鋪開一片絢爛。熙瑞睜大了眼,忽然無比欣慰,這一刻起兩國恩怨再與他無關,勝負輸贏也終究隻是青史中的寥寥數筆,過眼雲煙。

“我回來了。”熙瑞輕輕開口,朝近在咫尺的光明伸出手去。

那些光芒飛散開來包住了他,把他托起,帶離這間暗無天日的囚房,周圍一切都黯淡下去,整個世界啞然無聲,一片蒼茫,天際盡頭有一個小點漸漸明亮起來,他知道,那是長幹,他夢了千百回的地方。如今他終於可以回去,越過群山長河,在那片繁華的上空停留,碎成亂紅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