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9章 碧水黃沙,夢到尋梅處(6)(1 / 1)

我叫沈孚,長生將軍的女兒。七歲那年父親戰亡,他為之效命的主人扶柩允誓,說會照顧他的妻兒終生。

那人權傾天下,一言九鼎,母親斟酌利害,守靈期滿後便為我匆匆披上嫁衣,做了那人的侍妾。民間議論起這段野史,隻說我的繼父愛玉,向來不好女色的他,向麾將的遺孀求親不過是為履行那一句誓言。他們對我年輕貌美的母親頗為不屑,丈夫榮死沙場,作為妻子竟不能為他守節一生。

母親和繼父在所有人的沉默反對聲中一意孤行,沒有人祝福他們,那些堆砌的虛假的笑臉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項上人頭所做出的妥協。出嫁那天,母親的淚水一次次洗去臉上的紅妝,吉時已過,女官擔心這是不祥的兆頭,齊齊跪在地上求她止住哭泣。我知道,我始終是她心上最大最深的結,自從這門婚事開始籌備,我已經很久沒有再跟她說過一句話。我並不恨她,也不恨市井那些俗人,他們隔岸觀望,又能窺透什麼。我隻是在擔心我和母親的將來,我甚至不能明白,那個年代裏,女人的命運無非五種,妻妾婢妓尼,為何母親要自貶身家,委身作妾。

作為妥協,我終於還是隨母親一同進了容王府,作為反抗,我依然沉默,把我的擔心和恐懼深深埋在胸腔。母親是溫婉柔弱的女子,善待家仆,德才兼備,很快就人心所歸,我們的生活逐漸平靜,似乎疾風已過,塵埃正慢慢落定。

服侍我的婢女采藍比我大不了幾歲,一張稚嫩純真的臉,常常帶著愁色,我問她緣由,她遲疑半晌還是告訴了我:“奴婢能服侍小姐實在太好了,可是商略宮的素秋和小馨就沒這個運氣,小王爺脾氣古怪,時時拿她們出氣。”

既是別人宮裏的事我也管不著,隻能隨手一指桌上糕點,“把這個送給她們吧,攤上這麼個主子也是沒辦法的事。”

她麵有乞色,“小姐能不能跟夫人說說,把素秋和小馨換掉?今天鞭子……明天跪冰,便是鐵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我搖搖頭,看她失望地捧起糕點退出去,聽說商略宮的孩子比我還小三歲,竟然想得出這麼些折磨人的法子。

容王府很大,所以盡管人丁興旺,卻仍覺得空。微雲齋和商略宮隔得也遠,原以為一生不會交集,哪曾想到有一天,我最心愛的紙鳶會飄進那個銀杏參天的庭院。那個小小的孩子,眉目生得潤玉一般,錦衣華服蜷縮在金絲躺椅上,神情慵懶寂寞,隻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也許是太高高在上,脾性又古怪,所以竟沒人看懂他臉上彌散的哪怕一絲孤獨?

和我一樣,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拒絕俗世關懷,拒絕人情冷暖,隻是他還學不會我這般沉默寡言。那一晚我躺在床上,聽外麵的風聲。那樣大,那樣寂寥,像一個用力呼喚朋友出去玩耍卻得不到回應的孩子,任性執著,孤單一人。風肆吹了整整一夜,天明才止歇。院子裏沒有種任何花卉,卻落滿了牡丹和海棠,采藍說,風好大,都把商略宮那邊的花兒帶到這兒來了。

我忽然想笑。風把我的紙鳶吹進了他的院子,又把他的花鋪滿我的門前。

年年歲歲,每每花開的日子裏起風,微雲齋遍地殘紅,如同一曲挽歌。

繼父愛玉,竟以琮字為子嗣命名。琮,帝王陪葬之玉,狂囂之中深藏的那份無奈,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我想,從他會寫自己名字的那一天起,也許就隱約預見了以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