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好,那也好,到水庫也就是一根煙的工夫……早點休息吧,星期一見。”
這就好了,到水庫我是報告過的,高鴻鵠他們的活動完全可以說是偶然碰到的,至於到了那裏該怎麼辦,看情況再說吧。
躺在床上好一陣子,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來吃兩片“安定”,到底還是忍住了沒吃。
我認識高鴻鵠,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不,初期的事,大概是八二、八三年,在省作協辦的創作學習班上。那時我剛從師範大學中文係畢業在省城二中當語文教師,非正式頭銜是業餘作家,其實隻能算個寫作愛好者。
創作學習班開班沒幾天,請了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教授介紹“傷痕文學”。這位教授的基本觀點是“悲哀的作品使人消沉,高昂的作品給人激勵”。
剛講到這裏,後排傳來沙啞的聲音:“教授,我能說幾句嗎?”
一聽口音就是州縣來的。我回頭看,提問者一身黑色對襟衣服,灰白頭發罩著一張國字臉,瘦高身材有點佝僂,戴一副白色眼鏡,是因為使用時間太長還是沒及時擦拭,鏡框已經有些發黃,看上去五十來歲,模樣帶著州縣的土氣。
“請講,請講。”年輕教授很豁達。
“我不同意‘悲哀的作品使人消沉,高昂的作品給人激勵’的觀點。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是法國的大悲之作,它使人消沉了嗎?《紅樓夢》是中國的大悲之作,它使人消沉了嗎?沒有嘛!”灰白頭發國字臉的嗓子好像有點問題,使勁“噢噢”了幾聲,又往下講,“如果你的觀點成立,魯迅先生‘沒有悲哀和思考的地方,就沒有文學’的觀點,恐怕就不能成立了。魯迅先生的作品總有些悲哀的,按照你的觀點,就隻能使人消沉了。而實際上,先生的許多作品,特別是小說,含著悲意,但能使人驚醒起來,感奮起來,是號角,是戰鼓呀!”灰白頭發國字臉講得很有激情。
“什麼……請你複述一遍。”教授漲紅了臉。
國字臉複述了一遍。
“哦,我是從盧新華的《傷痕》講起的,是從《傷痕》講起的……並不是普遍地講,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教授有點語無倫次。後來,他又講了一通道理,但未能否定國字臉的觀點。
這事使包括我在內的一批學員眼前一亮。要不是出於對教授的尊重,我會當即站起來附合國字臉的。我對國字臉油然而生敬意。
課後一打聽,國字臉就是在《邊塞文學》和《群眾文藝》上發過稿子的高鴻鵠,沅城縣城小學的曆史教師,實際年齡三十四五歲。
後來接觸多了,我發現高鴻鵠的文學、曆史知識很豐富,說話“抬竹竿進城,直來直去”,便產生了信任感,一來二往,與他無話不談了。他給我講沅城“文革”兩派爭鬥、戀人反目成仇、同窗學友形同路人、在大街上公開打死地富反壞右分子等咄咄怪事。我則向他彙報立誌寫作的決心,有時還向他請教一些問題。學習班期間,我寫了兩個短篇,請他提過意見。他認為我的小說基本是圖解,徹底否定了,弄得我很難堪。但他講意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從不客套,這使我對他刮目相看。
三個月滿了,學習班結束了。分別那天,我拉著他走進一家掛著“文林”橫匾的小酒館。酒過三巡,高鴻鵠眼圈泛紅:“老弟,前幾天我給你講過,別看沅城貧窮落後,我們沅城一中高六七班學生素質特別好,在沅城是空前的,也可能是絕後的。要有現在這種條件,我那批同學中可以出很像樣的作家、工程師……可十多年了,大家都在為基本的生存條件忙活,沒一個像樣的。”
這是真的嗎?一個經濟、文化並不發達的小縣,為什麼會有這樣奇特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