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子的媳婦卻害病死了,害的什麼病誰也不知道,而禿子常常要到墳上去哭。有一年夏天我回去,晚上一夥人拿了席在麥場上睡,已經是半夜了,聽見村後的坡根有哭聲,我說:誰哭哩?大家說:禿子又想媳婦了。
又過了兩年,我再一次回去,發覺皂角樹沒了,問村人,村人說:砍了。二嬸告訴我,禿子死了媳婦後,和媳婦的那個兒子合不來,兒子出外再沒有音訊,禿子一下子衰老了,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有七十歲,他不戴帽子了,頭上的疤紅得像燒過的柿子,一天夜裏就吊死在皂角樹上,皂角落得泉邊到處都是。這皂角樹在澗上,村人來打水或洗衣服就容易想起禿子吊死的樣子,便把皂角樹砍了。
藥樹。藥樹在法性寺後的土崖上,寺殿的大梁上寫著清康熙初年重建,藥樹最少在這裏長了三百年。我記事起,法性寺裏就沒有和尚,是村小學校,鈴聲是敲那口鐵鑄的鍾,每每鍾聲悠長,我就感覺是從藥樹上發出來的。藥樹特別粗,從土崖上斜著往空中長,樹皮一片一片像鱗甲,村人稱作龍樹。那時候我們那兒還沒有發現煤,柴火緊張,大一點的孩子常常爬上樹去扳幹枯了的枝條,我爬不上去,但夜裏一起風,第二天早晨我就往樹下跑,希望樹上的那個鳥巢能掉下來。鳥巢是可以做幾頓飯的。
藥樹幾乎是我們村的象征,人要問:你是哪兒的?我們說:棣花的。問:棣花哪個村?我們說:藥樹底下的。
我在寺裏讀了六年書,每天早晨上操聽完校長訓話,我抬頭就看到藥樹。記得一次校長訓話突然就提到了藥樹,說早年陝南遊擊隊在這一帶活動,有個共產黨員受傷後在寺裏養傷住了三年,解放後當了三年專員,因為寺裏風水好,有這棵龍樹。校長鼓勵我們好好學習,將來也成龍變鳳。母親對我希望很大,大年初一早上總是讓我去藥樹下燒香磕頭,她說:你要給我考大學!
但是,我連初中還沒有讀完,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輟學務農,那時我十四歲。
我回到村裏,法性寺小學也沒了師生,駐紮了當地很大的一個造反派的指揮部。我們從此沒有安寧過,經常是縣城過來的另一個造反派的人來攻打,雙方就在盆地東邊的烽火台上打了幾仗,好像是這個造反派的人贏了,結果勢力越來越大。忽然有一天,一聲爆炸,以為又武鬥了,母親趕緊關了院門,不讓我們出去,巷道裏有人喊:不是武鬥,是炸藥樹了!等村人趕到寺後的土崖上,藥樹果然根部被炸藥炸開,樹幹倒下去壓塌了學校的後院牆。原來造反派每日有上百人在那裏起灶做飯,沒有了柴火,就炸了藥樹。
村裏人都傻了眼,但村裏人沒辦法。到了晚上,傳出消息,說造反派砍了藥樹的枝條,而藥樹身太粗砍不動也鋸不開,正在樹上掏洞再用炸藥炸,隊長就和幾位老者去寺裏和指揮部的人交涉,希望不要炸樹身,結果每家出一百斤柴火把樹身保全下來。
樹身太大,無法運出寺,就用土掩埋在土崖下,但樹的斷茬口不停地往出流水,流暗紅色的水,把掩埋的土都浸濕了,二爺說那是血水。
村人背地裏都在起毒咒:炸藥樹要報應的!果不其然,三個月後,烽火台又武鬥了一場,這個造反派的人死了三個,兩個就是在藥樹下點炸藥包的人,而“文革”結束後,清理階級隊伍,兩個造反派的武鬥總指揮都被槍斃了。
我離開村子的那年,村人把藥樹挖出來,解成了板,這些板做了橋板就架設在村前的丹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