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2 / 3)

我現在已經四十歲了,既不是畫家,也不是數學家,更不是做豆腐的工人,而是一個工程師。這一點出乎所有人(包括我家裏人和過去認識我的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我自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把時光推回到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門前是一大片雞圈,那時候我手上的傷疤已經長好了。從我住的二樓涼台往下看,隻見眼前是一大片蜂窩式的場所,因為這些雞圈是用各種各樣的材料隔出的空地。在那些材料裏有三合板,洋鐵皮,樹枝樹杈等等,原來的設想是用這些東西就可以把雞圈在裏麵不讓它們出來,但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能看見很多的雞在圈間的空地上昂首闊步地走著,而且到處都能聞見雞屎味,和不帶過濾嘴的駱駝牌香煙的味道一樣。除了樓前的空地上有雞圈,樓上的陽台上也養上了雞。

有一隻公雞常常在樓下起飛,飛到我頭頂四樓的陽台上去。我能夠從它漫步的姿態判斷它何時起飛,所以也就很少錯過這些起飛的場麵。通常它是在地上一蹲,然後跳到空中拚命拍動翅膀,就拔地而起了。據我的觀察,它隻能夠瞬時克服重力,垂直升上去,不大能夠自由飛翔;因為它常常撲不準陽台,又從空中撲撲拉拉地掉下來。當時我看雞飛上陽台十分入迷,卻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過了近三十年,我到了美國聖路易城,在那個著名的不鏽鋼拱門下和一架垂直起落的鷂式戰鬥機合影時,才帶著一絲淡淡的懊惱想起這件事來。這是因為這架飛機的外形和那隻公雞很像,飛起來就更像了。我的懊惱是因為覺得應該由我把這架飛機發明出來。所有這些事說明了除了攀登外,我的生命還有一個主題,就是發明。這也是我與生俱來的品性,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明過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小時候我在挨餓,那段時間我們家門前滿是雞圈。但是你要是以為中國的大學裏就是滿地雞窩就錯了——那段時間並不長,而且不光是養雞,還養了不少兔子,因為兔子也可以被殺了吃。不光是挨餓,還缺少一切東西。但是缺少的東西裏並不包括錢,但是光有錢沒有票證什麼都買不到,除了隻含水份和木棍的冰棍。錢這種東西假如買不到東西就沒有什麼用,擦屁股都嫌太硬,而且還犯法。連青菜都要票,這一點連最擁護社會主義的我爸爸也覺得過份了。有一天在家裏聽見樓下有人吆喝道:不要菜票的菠菜勒!我姥姥就打發我去買。買回來一捆菠菜,立起來比我還高好多。隻能用來喂兔子,不能喂雞,因為會把雞噎死。我姥姥是個來自農村的小腳老太太,她咬著手指說:從來沒見過這麼老的菠菜!後來她動了一陣腦筋,想從菠菜裏提取纖維來納鞋底子,但是沒有成功。這說明我姥姥身上也有發明的品性。而且如果肚子裏空空如也,每個人都會想入非非。

我小時候也沒有手紙,我爸爸把五八年的宣傳材料送進了衛生間,讓我們用它擦屁股。那些材料裏有好多是關於發明創造的,我在廁所裏看這些東西,逐漸入了迷。與此同時,我哥哥姐姐在廁所門前排起了隊,憋得用拳頭擂門,我卻一點也聽不見。那些發明裏有一些很一般,比如什麼用木頭刻珠子做滾珠軸承,用鍋熬大糞做肥料等等,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但也有些很出色。比方說這一個:假設有一頭豬,在一般飼養條件下每天隻能長八兩的話,本發明能讓它長到一斤半,其法是用一斤花生油,加雞蛋黃兩個對它作肌肉注射。據說這樣喂出的豬不光肥胖,肉質還十分細嫩。當時我就想到了這個發明雖好,但還不是盡善盡美。應該再打點醬油和料酒進去,使它不等挨刀子就變成一根巨大的廣東香腸。說實在的,用這些發明擦了屁股,我感到痛心。當然,被用來擦屁股的不光是發明,還有別的東西。比方說,有好多油印本的詩選。五八年不但大家都在搞發明,而且人人都要寫詩,參加賽詩會。我哥哥五八年上到了小學三年級,晚上餓得睡不著的時候,給我念過他作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