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3 / 3)

共產主義,

來之不易。

要想早來,

大家努力。

他還告訴我說,到了共產主義,窩頭上的眼就小了(窩頭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頂餓)。這首詩我還在油印詩選上找到了,注明了是附小三年級學生王某所作。我毫不猶豫地用我哥哥的作品當了手紙。我當時雖然隻有九歲,也覺得這是歪詩。我隻喜歡發明。我哥哥早就發現了我喜歡發明,他還斷言我在這方麵有驚人的才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這項才能還沒得發揮。

談過了共產主義的窩頭之後,更覺得餓得受不了,於是我們倆就從家裏溜出去,偷別人家地裏的胡蘿卜吃。嫩的胡蘿卜不甜,所以一點都不好吃。從小到大,我就幹過這一件壞事。而且這一件壞事我還交待過好幾次。這可以說明我是多麼的清白。

有關五八年的大發明和賽詩會,還有需要補充的地方。它不像我小時候想像的那樣浪漫——比方說,當時的發明是有指標的,我們這所大學裏每月必須提出三千項發明,作出三萬首詩來。指標這種東西,是一切浪漫情調的死敵。假如有上級下達指標令我每周和老婆做愛三次的話,我就會把自己閹掉。假如把指標這件事去掉,大發明和賽詩會就非常好。隻可惜它後來導致了大家都餓得要死。有一陣子大家又急於發明出止住饑餓的辦法,我為此也想破了腦袋。

挨餓的時候我眼前是綠的,最幸福的時刻是在飯前,因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時刻是在飯後,因為沒有東西吃了。後來有一天(十二歲),忽然感到渾身上下不得勁,好像生了病,又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仔細想了想,才發現是因為我不餓了。吃飽了以後發明的欲望有所減退,但是我已經發明了很多東西,包括用火柴頭做裝藥的手槍、發射自行車條的弓弩等等。我用這些武器去行獵,不管打到了什麼,就燒來吃。有一回吃了一個小刺蝟,長了一身紅斑狼瘡似的過敏疙瘩。為此又挨了我爸爸一陣好打。

小時候我覺得自己出生的時辰不好,將來準會三災六難不斷。雖然這不像個孩子的想法,但是事實就是這樣的。有關這一點我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在這部小說開始的時候,我把自己稱為王二,不動聲色地開始講述,講到一個地方,不免就要改變口吻,用第一人稱來講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時候我跑到學校的操場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稱講述,直到我劃破了胳膊為止。這是因為第三人稱含有虛擬的成份,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傷疤。講到了劃破了胳臂,虛擬就結束了。

六歲時我劃破了胳膊,就一麵嚎哭,一麵想道:真倒黴!還不知還有什麼災難在等著我。現在我打橋牌時也是這樣的,每次看牌之前,總要念叨一句:還不知是什麼臭牌!要是在打比賽,對手就連連搖頭。但是這件事不說明我不是紳士,隻能說明我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二十二歲時,我在豆腐廠裏被老魯追得到處奔逃,也有過這類的想法。和我上一個班的氈巴可以作證,當時我就老對他說:我還得倒黴,因為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果不其然,過了沒幾天,我就把氈巴揍了一頓,把他肋骨尖上的軟骨都打斷了。

氈巴這家夥長得白白淨淨的,雖然比我高半頭,但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睛大得像蜻蜓,溜肩膀,漏鬥胸,嗓音雖然低沉,卻是個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莖。這家夥的一切我都了若指掌,是因為我們倆常一路到酒廠洗澡,我後來打了他和洗澡也有關係。我從來沒有想像到會有一天要揍他一頓,這是因為他是我在廠裏唯一的哥們兒,揍了他別人會怎麼看我呢?但是因為流年不利,不該發生的事也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