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3)

王二打氈巴的事是這樣的:前一天下午,別人來接班時他對氈巴說:氈,咱們到酒廠洗澡去,你拿著肥皂。氈巴沒有吭氣,隻是拿了肥皂跟上來。這使他想起來這家夥今天沒大說話,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廠浴室的更衣室,脫完了衣服,氈巴又讓他先進去。因此他進了浴池後,馬上又轉回來,看到氈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裏,先摸了左麵的兜,又摸了右麵的兜,還從裏麵掏出一根半截的煙來。這使他馬上想到了氈巴在兜裏找炭條哪。講到了這裏,我就不能把自己稱做王二,這是因為當時有一種感覺,不用第一人稱就不足以表述。據我所知,一萬個人裏頂多有一個會在六歲時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萬個人也隻會有一個被人疑為做了反革命淫畫,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這種萬裏挑一的感覺就像是中了大彩。那種感覺就有一試管的冰水,正從頭頂某個穴位灌進腦子來。

當然,搜我是領導上的布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尋找畫了反革命淫畫的炭條——但是也輪不到氈巴來搜我的兜。當時我就很氣憤,但還沒有想到要揍。後來在浴池裏,看著他的裸體,忽然又覺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這時我已經把怎麼揍他完全想好了。本來可以揍到他啞口無言,誰想手頭失準,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傷害,這一下又落到理虧的地步了。但這不是故意的,我小時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對方的肋下,從來沒打斷過什麼,假如我知道會把他肋骨打斷,絕不會往那裏打。

我們廠裏出了那些畫之後,老魯大叫大嚷,給公安局打電話,叫他們來破案。公安局推到派出所,派出所派個警察來看了一下,說應該由你們本單位來解決。最後公司保衛科來了一個衣服上滿是油漬的老劉,臉上紅撲撲的滿是酒意,手持本世紀四十年代大量生產的蔡司相機,進到廁所裏照了一張相,消耗了一個小孩拳頭大小的閃光燈泡。那個燈泡用以前裏麵塞滿了爛紙一樣的鎂箔,閃了以後,就變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內障的眼球。但是後來要相片卻沒有,因為拍照時忘了放底片。讓他補拍也不可能,因為那是最後一顆閃光燈泡,再也沒有了,想買也買不到。這很顯然是沒把老魯的事當真事辦。這位老劉我也認識,照我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輩子沒出過事。老魯很生氣,自己來破這個案子,招集全廠的好人(黨團員,積積分子)開會。我想他們的第一個步驟,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憑實據。氈巴這家夥,也是與會者之一。

有關那些畫的事,還有一些可以補充的地方。假設你是老魯罷,生活在那個乏味的時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襖和氈麵毛窩沒有什麼可穿的,除了提著一個人造革的黑包去開會沒有什麼可幹的,當然也會煩得要命。現在男廁所裏出了這些畫,使她成為注意的中心,她當然要感到振奮,想要有所作為。這些我都能夠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隻是她為什麼要選我當犧牲品。現在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總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為我想當畫家。不管是因為什麼罷,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了。

有關我不像好人,以下這件事可以證明:後來我到美國去留學時,在餐館裏打工端盤子。有幾個怪裏怪氣的洋妞老到我桌上來吃飯,小費給得特別多。除此之外,還講些我聽不懂的話。又過了些日子,老板就不讓在前台幹了,讓我到後麵刷盤子。他還說,不關他的事,是別的客人對他說我這樣子有傷風化。其實我除了臉相有點凶,好穿黑皮衣服之外,別無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積習,我無非是圖它耐髒經磨,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誰。但是假如我是好人的話,就不會穿黑皮衣服,不管它是多麼的經髒耐磨。

我揍氈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領子狂吼了兩三分鍾“有賊”,把浴池裏的人全叫了出來。當時我精赤條條,身上還有肥皂沫。氈巴又羞又氣,而且掙不開,不由自主的打了我幾巴掌。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計之內,因為打架這件事在任何時候都是誰先動手誰沒理的。等到大家都看清他先打我了以後,我才開始揍他。當時氈巴把衣服脫了一半,上身還穿著毛衣,下半截穿著中間有口的棉毛褲,從那個口裏露出他那半截童稚型的陰莖,好像貓嘴裏露出來的半截魚腸子;遠沒有我這樣什麼都不穿的利索。動手之前我先瞄了他一眼,看見了這些,然後才開始打。第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隻眼睛打黑了。馬上我就看出一隻眼黑一隻眼白不好看,出於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氈巴打得相當好看。有關這一點有些要補充的地方:第一,氈巴白皮膚,大眼睛;第二,他是雙眼皮。最後,他是凹眼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