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3 / 3)

另外,她畢竟是頭頭嘛,大家就開始恨我了。我聽說廠裏的領導們已經決定一有適當的機會就把我送出去,能送我勞改就勞改,能送我勞教就勞教,總之要叫我再也回不來。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師傅也都不再同情我。以前午飯時我爬到廚房的天窗吊下飯票和飯盒,大師傅搶著給我上飯。老魯嚷嚷說不給他飯吃,大師傅還敢回嘴:人是鐵飯是鋼,怎麼能不讓人家吃飯?現在就不成,人家不給我打飯,還說:你小子下來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好在還有氈巴給我打飯,不然中午就隻好挨餓了。這件事的真實含義是我的事犯了。生為一個壞蛋,假如一輩子不犯事的話,也可以樂享天年。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戀者得了艾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這種態度叫作反人類。我也不能恨老魯,她是頭頭嘛。我就恨那個畫了裸體女人,叫我背了黑鍋的人,發誓說,隻要逮著一定要揍他。但是連我都想不出他是誰來。氈巴說道,得了罷王二,你別裝了。這兒就咱們兩個人。這話說得我二二忽忽,幾乎相信是我自己畫了那些畫,但我又記得自己沒有夢遊的毛病。再說,我家離廠裏遠得很,遊也遊不到這裏。這個謎過了三年,也就是說,到了七七年才揭開。那一年我們廠有一個叫窩頭的家夥考上了美術學院。這位窩頭別人說他有三點叫人弄不清:

1,他是男是女;

2,他會不會說話;

3,他長沒長黑眼珠——這是因為他太愛翻白眼了。怎麼想不到小小一個豆腐廠,除了我之外,居然還有人會畫畫,而且沒有色盲,詫異之餘,竟然忘了要揍他。

有關氈巴,我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一直很愛他,這絕不是因為我是個同性戀者。我是個毛發很重的小個子,說起話來聲音嘶啞,氈巴是個文質彬彬的瘦高個,講話帶一點厚重的鼻音。我想永遠和他呆在一起,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後來無論到了什麼地方,我都忘不了給他寄張明信片。比方說,在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門前,我就寫了這麼一張明信片:

親愛的氈:

我到了羅馬。下一站是奧地利。

王二

我這麼幹,是因為氈巴集郵。給他寫信有一個特殊的困難:我老記不起他姓什麼來;現在就又忘了,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再想起來。他當然是不姓詹。他掏我的口袋找炭條,決不是為了密報給老魯,而是另外有人指使。在這件事上,他有非常可以原諒的動機。但是他實在太可愛了,不能不打。如果一個八十公斤的壯漢這樣冒犯了我,我當然也會發火,但是怒氣肯定在不至動手的範圍之內,這是因為後者太不可愛了,不能打。

後來我回國以後,一見到氈巴,他就尖叫著朝我撲過來,想要掐我的脖子。都是因為我的明信片,大家又知道了他是氈巴。本來他拚死拚活考醫學院,就是想離開豆腐廠,不再被人叫成氈巴。但是等他當了大夫,我又給他寄了這些明信片,把他的一切努力全破壞了。現在連剛出護校的小護士都管他叫氈大夫,真把他氣死了。假如讓我畫出氈巴,我就把他畫成個不足月胎兒的模樣,壽星老一樣的額頭,老鯰魚一樣的眼睛,睜不開,也閉不上,脖子上還有一塊像腮一樣的東西。手和腳的樣子像青蛙,而且拳在一起伸不開。他的整個身子團在一起,還有一條尾巴,裹在一層透明的膜裏。如果他現在不是這樣,起碼未出娘胎時是這樣的。我一看見氈巴,就要想像他在娘胎裏的模樣。我喜歡他在娘胎裏的模樣,也喜歡他現在的模樣。我愛他要直愛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