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我們院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座小高爐,大概有七八米高罷,是個磚筒子。我想它身上原來還有些別的設備,但是後來都沒了。到了我八九歲時,它就剩了寫在上麵的一條標語:小高爐一定要恢複。想來是某位大學生為了表示堂?吉訶德式的決心而寫上去的。這條標語給了我一點希望,覺得隻要能鑽到裏麵去,就能發現點什麼。可惜的是有人用樹墩子把爐門口堵上了。假如我能夠把它挪開,就能夠鑽進去。遺憾的是我沒有那麼大的勁。試了又試,就像蚍蜉撼大樹一樣。而爬上七八米的高牆,也不是我力所能及。我拚了老命也隻能爬到三四米高的地方,後來越爬越低,那是因為吃不飽飯,體力不肯隨年齡增長。
我覺得那堵牆高不可測,仿佛永遠爬不過去。這就是土高爐那個磚筒子--雖然它隻圍了幾平方米的地方,但我覺得裏麵有一個神奇的世界;假如我能看見它,就能夠解開胸中的一切謎。其實我不缺少攀登的技巧,隻是缺少耐力,經常爬到離筒口隻有一臂的距離時力盡滑落,磚頭把我胸口的皮通通磨破,疼得簡直要發瘋。在我看來,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與之相比。但是我還是想爬過那堵牆。有一天,我哥哥看見我在做這種徒勞的努力,問我要幹什麼。我說想到裏麵看看。他先哈哈大笑了半天,然後就一腳把擋著爐門的樹墩子蹬開,讓我進去看。裏麵有個亂磚堆,磚上還有不少野屎。這說明在我之前已經有不少人進去了。雖然有確鑿的證據說明在這個爐筒裏什麼都沒有,但是我仍然相信假如不是我哥哥踢開了擋門的樹樁,而是我自己爬了進去,情況就會有所不同。所以等我出了那個爐筒子,又要求他把那個樹墩子挪回到原來的地方。小時候我爬高爐壁的事就是這樣。
我爬爐筒時,大概是九歲到十一二歲。到了四十歲上,我發現後來我幹任何事情都沒有了那股百折不撓的決心;而且我後來幹的任何事都不像那件那樣愚不可及。爬爐筒子沒有一點好處,隻能帶來刻骨銘心的痛苦,但我還是要爬。這大概是說明你幹的事越傻,決心就會越大罷。這也說明我喜歡自己愚弄自己,卻不喜歡被別人愚弄。
後來王二就常常到X海鷹的辦公室去,坐在她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他感覺自己在那裏像一隻牢牢粘住了的蒼蠅。她問王二一些話,有時候他老實答複,有時候就隻顧胡思亂想,忘了回答她。這樣做的原因之一是王二在那裏磨屁股,--磨屁股的滋味大家都不陌生罷--,下麵一磨,上麵就要失魂落魄,這是天性使然。另一個原因是王二患了痔瘡,屁股底下很疼。過去狄德羅得了中耳炎,就用胡思亂想的辦法止疼。當然,這個辦法很過時,當時時興的是學一段毛主席語錄。但是他想到自己疼痛的部位幾乎就在屁眼裏,就覺得用毛主席語錄止疼是一種褻瀆。除此之外,他對這種療法從根上就不大相信。當王二發愣時,既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存心抗拒。發愣就是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