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鈞打了冷戰,趕緊閉了嘴。
那天風輕氣爽,雷鈞一門心思想拉著師傅一道出去走走。車子剛到農場片區的時候,他就被這裏的景色給迷住了。孰料這個場長,不僅殺豬是個好把式,喝酒更是眉頭都不皺一下。帶著手下一個長得像大號葫蘆的炊事班班長,把兩個人牢牢地按在酒桌前,死活就不給他們喘氣的機會。
場長端了整整一箱號稱珍藏了三年的二鍋頭,“咣當”一下撂在桌子上,抽出四瓶,拿出幾個小碗一字排開,那碗滿上至少也得有三兩。這家夥默不做聲地自個兒端上一碗仰起脖子就往嘴裏倒,“咕嚕”一聲,喉結打個滾,酒便悉數進了肚子,一滴不漏。
老範和雷鈞都是比較能喝的主兒。特別是老範,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架勢。兩人知道,今天是碰上酒神了。來而不往非禮也,隻好硬著頭皮如法炮製。誰知道,這一喝就喝個沒完。大半瓶下了肚,老範正要告饒,誰知,又過來幾個士官,一看就是有備而來。這幾個夥計個個都是狠角色,上來直接抄瓶子,要和兩人對飲。
胃裏早就翻江倒海的雷鈞,任憑一個三級士官如何勸,就是坐在那裏不言不語、八分不動。場長本來興致大好,自己已經幹掉了一瓶,這會兒見這小中尉牛氣哄哄的勁兒,就有點惱火了:“到了咱農場,就別斯文了。飯可以不吃,酒一定要喝好!”
雷鈞早就反感了這種江湖習氣,仗著酒勁回擊:“農場也是部隊,這麼喝也不大好吧?”
老範雖然也喝了不少,但腦子清醒得很,趕緊出來打圓場:“領導別介意,小雷年輕氣盛,但酒量有限,這杯我來代他喝!”
場長還笑嗬嗬的。那個炊事班班長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甕聲甕氣地說道:“你以為我們很想喝酒嗎?你以為我們天天都有酒喝嗎?還不是看著你們是師裏下來的領導!”
“今天到此為止吧。小雷講得不錯,咱農場也要講紀律,是我這個場長沒帶好頭,我檢討。”場長說這番話的時候,一臉誠懇。
老範開起了玩笑:“這碗酒我還是要喝,要不,下次來了肯定得讓我們喝稀飯!”
雷鈞一把奪過老範手裏的酒瓶,仰起脖子就往下灌。幾個人手忙腳亂地不知所措。剛喝了兩口,雷鈞嘴一張,肚子裏的東西噴薄而出,直接射到了站在對麵的場長身上……
昏睡了一個下午的雷鈞,在天黑前醒來,堅持要回師部。
場長提著兩個裝了豬下水的黑袋子,塞在了車上。雷鈞餘怒未消,拿起袋子放在地上,說道:“吃飽了,犯不著再兜著走!”
這場長仍舊不急不惱的樣子說道:“那,歡迎下次再來啊!”
老範行禮告別,雷鈞鑽進車子倒頭便睡。
回來的路上,老範數落雷鈞:“你小子這樣很危險。人家怎麼也是個副團職,性情中人,你沒看他手下個個都服他嗎?再說了,他又沒做錯什麼,哪能對人家這麼不尊重呢?”
“嘁!整個就是一個山大王!我跟他對不上眼,大不了我以後不來了。”雷鈞說道。
老範搖搖頭:“說不定哪天你要到他手下當差,幹部調動誰也說不好!”
雷鈞不以為然地說:“要真是攤上這樣的領導,咱就申請轉業。”
雷鈞恐怕做夢也沒想到,老天跟他開了個大玩笑,這一天真被老範這張烏鴉嘴不幸言中了。
十二月底的額濟納河平原,天空是鐵灰色的,室外-18℃,沒有風,也沒有下雪。車子駛過一片坑窪處,開始劇烈地抖動。雷鈞睜開眼,看著車頂,良久才緩過神來。他挪了挪有點麻木的雙腿,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一下玻璃上的水霧,兩眼漠然地看著窗外。
剛剛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迷了路,一直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就是看不到盡頭。走了好久好久,他遠遠地看見了一群人,全是熟悉的麵孔,應浩、張義、鄭少波、小文書、胡大牛、師傅老範、王福慶、餘玉田,還有七連的司務長。他拚命地揮舞著雙手,大聲地喊著,我在這裏!沒有人理他,他們全部麵無表情又行色匆匆地和自己擦肩而過。他不甘心,追上了應浩,拽住他的手說:“兄弟,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雷鈞啊,偵察連的副指導員!”
應浩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看見應浩的臉上全是血。
他又雙手拉住了走在應浩後麵的張義:“你們為什麼不理我?我是雷鈞啊,偵察連的副指導員!”
張義用力地掰開他的雙手,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師傅,我是小雷。你不是轉業了嗎?怎麼又回來啦?”他又摟住了老範的肩膀。老範抖抖肩,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他仍不甘心,跟在他們的身後一直朝前走。跟著他們,就可以回到二團,回到偵察連。不知何時,天就黑下來了,天地萬物在瞬間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然後,他就感覺有人撲上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拚命地把他按在地上,還有人在掐他的脖子。他張大了嘴巴想喊,可是喊不出來。他就這樣一直掙紮著,掙紮著……
奇怪的是,但天黑下來以後,他反而沒有感覺到恐怖,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因為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一如二十年前,雷鈞隨同父親離開那座皖南小城後,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同樣一個夢境。後來,在車上做的這個夢一直纏著雷鈞。每一次都是在冷汗淋漓中驚醒,但醒來後很快就複歸平靜。
開車的下士,一直盯著後視鏡。良久,才操起一口難懂的湖南婁底腔,說道:“你一直在說夢話。”
雷鈞甩甩腦袋,故作輕鬆地問:“是嗎?我都講了些什麼?”
下士笑了笑,一臉神秘,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馬上要到了,這鬼天氣!開了六七個小時了。也好,咱們到了那兒,正好趕上晚飯!”
轉過一個小山口,眼前豁然開朗,遠遠地,便可看見幾排土灰色的二層磚屋,在暮色中顯得渾重而滄桑。這裏,便是D師農場的營房。天入寒冬,萬物沉寂。光禿禿的樹幹和相隔甚遠又錯落有致的秸稈堆,數千畝的農場,幾乎一覽無餘。這裏,已經絲毫沒有昔日裏那一派塞外江南的景象。
“停車。我想下來走一走,你先把車開過去吧。”雷鈞柔聲說道。
司機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願地踩住了刹車。天擦黑,雷鈞終於跨進了農場的院子。這一路上,他一直想著當年自己得罪過的場長,如今的上司,會如何嘲諷自己,說不定早就安排好了給自己難堪。這家夥看上去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又官至副團,至少比起張義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以後,朝夕相處,少不了挨收拾。他越想腦子越亂,亦步亦趨,比起半年前到偵察連報到時,可能還要狼狽。
“我的小兄弟,老徐前兩天說你要來,咱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給盼來了!”場長樂嗬嗬地看著雷鈞說道。這家夥一身冬常服,幹淨利落、神采奕奕,身上絲毫沒了一年前那個殺豬匠的影子。
“場長好,雷鈞向您報到!”雷鈞忙不迭地立正敬禮。他很有點受寵若驚,心裏熱乎乎的。場長這客套話雖然聽著有點兒串味,但一個中校對一個落泊的小中尉擺出這種姿態,已經足夠打消他心裏的顧慮了。
“晚飯早就準備好了,放心,今天絕不讓你喝酒!”場長顯然是對當年的事還耿耿於懷。
雷鈞撇撇嘴,好不尷尬。
“場長,您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話的是一個五級士官,資格堪比營團級。雷鈞盯著他那彎彎繞繞的肩章看了半天,才數清楚那上麵到底繡了幾道杠。
“稀稀拉拉,沒個正形!”場長橫了五級士官一眼,轉而又笑嗬嗬地對雷鈞說道:“怎麼樣?下車考察了一圈,和上次比有什麼新的感受沒?”
雷鈞遲疑了一下,說道:“什麼也沒看到,這個季節好像沒什麼要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