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場長笑道,“你來得正是時候啊,一來就冬眠,等到明年開春還有小半年時間。你就等著長膘吧!”
雷鈞瞪大眼愣著,一臉疑惑。場長看著雷鈞再次大笑著說:“走吧,都等著你開飯呢。不急在這一時,以後有的是時間了解。”
這場長時不時就仰頭大笑,估計是在這裏待久了,很有內蒙人的那股子粗獷豪爽勁。雷鈞對他並不了解,更沒有處心積慮打聽過,隻知道他是山東曲阜人。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以孔丘後人自居,要不是出於起碼的禮貌,雷鈞當時就把這個以殺豬為樂的屠夫給抵牆上了。
現在看來,此人並非那麼令人生厭。看來人還是要多相處,這才幾分鍾的時間,雷鈞的戒備心理就已蕩然無存,反而對這個“山大王”生出了幾分好感。
偌大的食堂,亂哄哄地坐了四五十號人,這跟雷鈞想象的一個副團級單位,數千畝土地,至少得有幾百號人相去甚遠。場長一進食堂就大聲招呼著:“來來來,都集合一下,給大家介紹個新戰友。”
這幫兵中有三分之一都是士官,下士以下的兵比幹部還稀有,那素質沒法跟戰鬥連隊比。他們慢慢騰騰,嘻嘻哈哈的,列個隊整整花了三四分鍾。場長也不急眼,看著微皺眉頭的雷鈞,樂嗬嗬地解釋道:“這就是一幫穿了軍裝的民工,啥苦都能吃,就是稀稀拉拉,沒個精氣神。”
“給同誌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師裏的大才子雷鈞,有些同誌估計以前見過他。師裏派他來咱農場體驗生活,先在場部當管理員,負責同誌們的軍事訓練和文化課學習。同誌們歡迎下他。”
場長這一席話,給足了雷鈞麵子。他更沒想到,這家夥會給了自己這麼一個美差。雷鈞感激地看了一眼場長,拉拉上衣下擺,“啪,啪”兩下,給場長和下麵的一群兵分別敬了個禮。
“開飯!”場長手一揮,背著手走向了最裏麵的一桌。那是幹部的餐桌,雷鈞數了一下,一個少校,兩個上尉,還有一個中尉,加上自己,總共就六個幹部。沒有偵察連的幹部多。
場長坐下來一一作了介紹,雷鈞這才知道,場長還兼著政委的職務。還有兩個幹部和十多個兵,趁著冬天回鄉探親了。整個農場的正式編製不到七十人,比不上一個建製連。遇到農忙的時候,除了師下屬的各部隊輪流過來義務勞動外,還雇用大批本地的農牧民幫忙,基本上算是我軍罕見的那種半軍半民的單位。
雖然性質特殊,但此地民風淳樸,並無遊牧民族特有的那種彪悍之氣,再加上當兵的個個熱情如火,對老百姓有求必應。所以,十多年來,軍民關係極其融洽。雷鈞並不清楚,這一切都是拜他父親所賜。
隻是這裏的姑娘們大膽豪放,對農場的這群兒馬蛋子情有獨鍾,有些精力旺盛的兵難免心猿意馬。所以,哥長妹短、情深意濃的事也就時有發生。這也是讓農場幹部們最頭痛的事,亦是他們在管理中最底氣不足的地方。因為全農場七八個幹部和十多個三級以上的士官,有三分之一的家屬都是本地人。這些家夥當年是怎麼各顯神通,把姑娘變成少婦的,那些細節估計也隻有老天清楚了。
更多關於場長的底細,雷鈞是在那個當年跟隨場長和他一起拚酒的炊事班班長口中得知的。這小子晚上十點多披著件大衣,右手掖在懷裏,鬼鬼祟祟地敲開了雷鈞的房門。雷鈞拉開一條門縫,這小子“嗖”一下就往裏躥,結果頭擠進來,肚子還在外麵,被夾得齜牙咧嘴。這小子估計早忘了一年前那事,進門就從懷裏抖落幾根火腿腸,一袋果仁,一屁股坐在雷鈞的床上,掏出一瓶酒說道:“管理員,這晚上凍得受不了,想過來和您喝點兒酒暖暖身子。”
雷鈞本來對這小子就沒好感,他不僅長得像個大號葫蘆,而且右唇上方有一顆大大的黑痣,說起話來一跳一跳的,讓人抓狂。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在想,這夥計是怎麼混進人民軍隊的?
“班長,農場可以隨便喝酒嗎?”雷鈞站在門口冷冷地說道。
“別,我姓孫,孫悟空的孫,同誌們都叫我大聖。”炊事班班長晃晃手裏大半瓶子酒,說道:“這瓶酒我都揣櫃子裏快仨月了,一直找不到機會喝。咱場部除了有接待任務和逢年過節外,平常嚴令禁酒。場長說這玩意兒亂性,一喝就得出事!”
雷鈞被他逗樂了,可他還是習慣性地板起臉說:“我看你應該叫葫蘆娃!對了,你們場長那麼能喝,平常都不喝酒?”
“老金啊,他沒事就躥到老鄉家裏喝。每次回來,都跟我們說盛情難卻。你要讓他歇上三天不喝酒,這家夥肯定得發狂,半夜能把兄弟們全折騰起來去翻地!”這小子口無遮擋,一副老兵油子的口氣,壓根兒就不在乎雷鈞傲慢的態度。
聽起大聖說場長,雷鈞來了興致,拖了把椅子坐在對麵,說道:“孫班長,今晚意思一下就行,咱們下不為例。”
“行啊!”大聖一臉燦爛。
雷鈞扯開果仁的袋子,漫不經心地問:“我看場長也挺不容易的,也沒見他帶著家屬。”
大聖呷了口酒,仰起脖子咂咂嘴,把瓶子遞給雷鈞,半天沒搭話。雷鈞不知道這小子為什麼突然玩起深沉,接著說道:“看來你這保密條令學得不錯!”
大聖搖搖頭:“老金還是單身,四十多歲的人了……”
“啊?”雷鈞吃驚不小,瞪大眼盯著他,半天都沒合上嘴。
“場長是個好人,除了好點酒外,就是一門心思撲在農場。我來這裏快七年了,就見他回去過一次,那次還是他老娘去世。”大聖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盡是崇敬之色。
雷鈞小心翼翼地問道:“場長他……相貌堂堂,為什麼不結婚呢?”
“這事說來話長。農場裏的好多戰友都不知道,隻有我們幾個老兵在一次喝酒的時候聽原來的一個副場長談起過。”大聖還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雷鈞感歎:“他肯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以後你最好別跟他提這些事!”大聖終於下了決心說道,“二十年前他有個未婚妻,兩個人商量好了等他提幹了回去就完婚。當時他在高炮營當兵,是全師有名的神炮手,後來在提幹前正趕上裝備更新,高炮營撤編並入師炮團。那批兵好多都提前退役了,他被當時的新師長給留了下來,暫調到正在組建的農場幫忙……”
雷鈞心裏“咯噔”了一下,看來這事跟父親又脫不了幹係。
大聖繼續說道:“本來農場建好後,他就能回炮團直接當排長的,結果就在調回去的前一天,被一頭受驚的馬踢碎了一顆蛋子。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後,他給未婚妻寫了封信,說自己在這邊已經談了一個。那女的不信,跑到農場來找他,他也夠狠心的,十多天硬是不見人家。這事完了以後,他跟師長說,自己這樣子哪兒也不去了。這一待就是整整十八年!去年吧,還是前年,聽說那女的得了癌症死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整整兩天不吃不喝,出來的時候,人整個兒瘦了兩圈。兄弟們那兩天,半夜都能聽到他在屋裏幹號……”
雷鈞聽得癡了,好久才輕歎一聲,喃喃道:“真是條漢子!原來他還經曆了這麼多。”
“這裏的老鄉們都不知道他的故事,到現在還有人要為他說親。每次從老鄉那裏回來,他就提著一把鐵鍬去翻地,拚命地翻!你知道他心裏有多苦嗎?”大聖猛灌一口酒,眼眶紅紅的。
話題沉重得讓初來乍到的雷鈞有點兒喘不過氣來,麵對眼前這個真情流露的老兵,他陷入了沉默。
大聖抹了把臉,突然笑著說:“別看我們沒大沒小,整天稀稀拉拉,跟正規連隊沒法比,可關鍵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那個老趙,五級的那個,比場長資格還老。誰都不怕,就怕咱們場長,讓他幹啥就幹啥。這就是榜樣的力量,兄弟們的心裏都亮堂著呢!”
這天晚上,對這個年輕的中尉來說,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