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門再次被敲響的時候,他有點兒迫不及待地衝了過去。進來的是大聖,還是那副德行,先探進來個腦袋,然後從大衣裏抖落出一瓶白酒。不同的是,這小子今天已經喝得醉醺醺,卷著舌頭咋咋呼呼:“管理員,喝……喝酒,過……過年了,你甭跟我那……那什麼,喝!”
雷鈞知道這小子為哪般,晚上兵們的表現他也看出來了。再結合老金在醫院,說那兩件事情的時候,欲言還休的樣子,他已經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雷鈞抓起酒瓶,咬開瓶蓋,仰起脖子咕嚕咕嚕一口氣幹掉三分之一,抹了把嘴巴說道:“今天晚上我陪你好好喝,你給我把舌頭擼直了說話,不準發牢騷!”
大聖一把奪過酒瓶,兩眼瞪得像牛眼:“別他媽嚇……唬我!你跟我麵前還……還是個新兵……蛋子,你……你懂個球?”
雷鈞苦笑著搖搖頭。
“我當了十年兵,在這裏整整待了七年,從來就沒有想過複……複員。因為我覺得,老金他不會轉業,他會在農場一輩子。他是我這輩子最……最敬重的人,他就是一片天,有他罩著,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可是,他就這樣走了,不聲不響地走了,甚至來不及回來和兄弟們打一聲招呼。我就感覺天整個塌下來了……”大聖說到這裏,突然號啕大哭,一把抱住了雷鈞。
雷鈞摟著大聖的頭,安慰道:“老金是個英雄!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來了,他就不會出這樣的事。”
大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要去看他,胡忠慶吼我,說沒人會把我當……當棵蔥。是的,我以前說過他壞話,我的確瞧……不起他,老金私下裏罵過我很多次,要我尊重他。可是,我就是瞧不起他,他胡忠慶永……永遠替代不了金德勝!”
“好了兄弟,咱不說這些。大過年的,好好喝酒,我陪你喝。別想那麼多,實在鬱悶就請個假回家探探親,好好散散心。”雷鈞說道。
大聖搖搖頭:“不……不用了,他不會批的!反正年底我也要複員了,愛怎樣就怎樣吧。”
雷鈞不敢再勸,他很想說說自己的故事,說說應浩。但他覺得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徒勞的。
酒沒有再喝下去,大聖靠在床頭睡著了。
正月十五這一天,入伍二十五年的機械師老趙,在農場會議室和比他入伍整整晚了六年的新任場長胡忠慶,發生了一場衝突。此事直接導致老趙調離農場,而參與衝突的炊事班班長大聖,終於如償所願,在半年後脫下了軍裝。
會議開始前,雷鈞就嗅到了火藥味。春節過後這十多天,雷鈞隻看到了胡忠慶兩次,一次是正月初四晚點名,一次是正月十一,胡忠慶陪同師後勤部的兩位幹部檢查工作,後來還安排了一個座談會,但沒有人通知他去參加。這中間,雷鈞曾經去找他討論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安排,但被熊得聰告之,胡忠慶正在百裏之外的阿拉善的家中休假。
有一天,大聖在吃午飯的時候,悄悄地告訴雷鈞,說有人向師部反映了胡忠慶生活作風的問題。雷鈞愕然,追問大聖來龍去脈,這小子搖搖頭,一臉神秘。此事過後,雷鈞又偶然聽到兩個士官在討論,隻是這兩個家夥鬼得很,看到他馬上就閉口不談了。
一開始,雷鈞並沒有往心裏去,對這種東家長西家短的流言飛語,他也沒有那麼濃烈的興趣。直到正月十五的頭一天傍晚,他親眼看到胡忠慶黑著臉,駕著農場的那輛三輪挎鬥回來。雷鈞衝他點頭,胡忠慶視而不見。到了晚上快九點鍾,胡忠慶親自來敲門,通知雷鈞第二天早上八點鍾準時召開會議。他這才意識到,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早上七點半,雷鈞帶著自己節後這些天準備好的今年的工作計劃,走進了會議室。偌大的會議室裏,煙霧繚繞,胡忠慶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抽著煙。給人的感覺,這個冷漠的家夥像是通宵未眠守在這裏。
“胡場長早!”雷鈞遲疑了一下,站在那裏問候道。
胡忠慶冷冷地點點頭說道:“坐吧!”
雷鈞坐下後,感覺胡忠慶一直抬著頭盯著他,這讓他渾身不自在,於是起身拿起牆角的兩個暖水瓶,準備出去打熱水。
“這個不用你操心了,通信員是幹什麼吃的?”胡忠慶的聲音冷得像從門縫裏擠進來的寒風。
雷鈞眉頭一皺,放下水瓶深呼一口氣,轉身說道:“場長,開會的時候我想跟您討論下我這邊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再說吧!你具體的工作,後麵會重新安排!”胡忠慶惜字如金,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雷鈞還想多說幾句,熊得聰推門而入,咋咋呼呼地說道:“怎麼?還有比我開會更積極的?”
“老熊,這幾天還正常吧?”胡忠慶的語氣明顯親切多了。
熊得聰笑眯眯地回應:“沒事,啥事沒有!”
“那就好!等會兒開會的時候,你一定得講幾句。”胡忠慶掐了煙,站起來晃晃腦袋說道。
熊得聰道:“我說場長,開個會還用得著您親自通知?不會是討論什麼軍事機密吧?”
“沒什麼,今天開個擴大會,所有幹部、班長和士官都參加,就是想聽聽同誌們對現階段工作的看法。”胡忠慶輕描淡寫地說道。
“哦!”熊得聰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看著雷鈞說道,“你看小雷多認真啊,準備了這麼多材料,我可是啥也沒準備。”
雷鈞尷尬地笑了笑。
差三分八點,其他開會的同誌像約好了似的,蜂擁而入。胡忠慶坐在主持的位置上,半分不動,對經過他身邊打招呼的人一概不理。雷鈞有點茫然,眼光滑過對麵的十多個人,這些家夥個個麵色凝重、正襟危坐。唯有坐在老趙身邊的大聖,看上去心情不錯,還試圖衝著他擠眉弄眼。
“咳!”胡忠慶清了清嗓子,這是他每逢正式場合講話前的一個習慣,“首先祝同誌們元宵節快樂!今天是我正式接任場長以來第一次主持召開會議,說是會議,主要還是想跟同誌們聊聊天,沒有什麼特別的主題。首先嘛,還是想聽聽大家對我這個新場長的意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胡忠慶說完,笑眯眯地來回看著與會人員,一臉誠懇之色。大聖低頭竊笑,這小子估計已經鐵了心,要在今天整出點兒動靜來。其他人都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沒有一個主動發言的。
場麵冷了足足兩分鍾,胡忠慶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道:“怎麼都跟小媳婦似的?年過完了,心也該收一收了。平常開會,大家不都是爭先恐後地搶著發言嗎?同誌們可都是農場的骨幹和精英,不會連這一點民主意識都沒有吧?”
大聖用力地翻了一下手中的筆記本,接著老趙輕輕地拍了下桌子,提醒他注意。胡忠慶眉目上挑,似要發作,但還是忍住了,緩了下口氣繼續說道:“老熊,你帶個頭吧?”
熊得聰坐在椅子上晃了晃,一張口就像背書一樣不緊不慢地說了起來:“堅決支持胡忠慶同誌的工作,緊密團結在胡忠慶同誌的周圍。新年新氣象,確保農場工作更上一個新台階!”
熊得聰話音未落,幾個士官忍俊不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胡忠慶終於火了,拍著桌子說道:“有什麼可笑的?有那麼可笑嗎?你們的政治覺悟在哪裏?我看你們都讓金德勝給慣出來了!”
雷鈞抬頭看了一眼大聖,發現這家夥臉色大變,蠢蠢欲動,一旁的老趙好似在桌子下麵拉住了他的手臂。雷鈞正欲開口,卻聽熊得聰說道:“胡忠慶同誌剛剛接任場長,他的業務能力有目共睹,我想同誌們都會跟我一樣,肯定全力支持他的工作!”
雷鈞長舒了一口氣。這個熊得聰果然是個人精,說完這些話後,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了兩盒煙,拆開後一邊挨個地扔著煙一邊笑嗬嗬地說道:“這是我小舅子從老家寄來孝敬我的,二十塊錢一包,咱不敢吃獨食,同誌們一起幫我消化消化!”
氣氛一下子輕鬆了很多,老趙拿起煙在鼻子邊嗅了嗅,說道:“你老婆不是本地的嗎?我怎麼沒聽說過你老家還有個小舅子?”
熊得聰尷尬地笑了笑說:“前妻,前妻。”
同誌們哄堂大笑。胡忠慶也跟著開起了玩笑:“老熊,你老實交代,上次有人從吉林給你寄了盒人參,你跟我說是小姨子寄的。你小子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們?”
熊得聰撇了撇嘴,可憐兮兮地說道:“那什麼,都是年少輕狂惹的禍,舊情難了啊。自從結了婚後,我隻屬於黨和我的妻子。小的時時刻刻在警醒自己,要對得起黨的教育、對得起人民的養育之恩,堅決不能犯生活作風上的錯誤,請組織明鑒!”
熊得聰這個無心的玩笑開大了,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眼光都“刷”一下看向了胡忠慶。胡忠慶那張帥氣的臉,突然間變幻莫測,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同誌們屏氣凝神,會場的氣氛再次降到了冰點。
“我這邊的工作想彙報一下……”雷鈞試圖打破堅冰。
胡忠慶並不買賬,手一揮說:“今天不討論具體的工作。既然同誌們都沒意見,我就來說幾句!我想各位一定對我春節期間老是不在農場有疑問吧?我告訴各位,我是回阿拉善待了兩天,但我更多的時間是在醫院裏和老場長交接工作,謹聽他的教誨!”
雷鈞抬頭看了一眼老趙和大聖,然後埋首開始記錄。
胡忠慶繼續說道:“各位都清楚,我和金德勝同誌在工作上有些觀念不同,工作風格也大相徑庭。但這不代表我不服從他、不尊重他!但是,在座的各位心裏清楚,你們中間有幾個人真正的尊重我?有幾個不戴著有色眼鏡來看我?是的,我胡忠慶有點尖酸刻薄,沒有老場長爽氣,也沒有他那麼以場為家,那麼拚著命地事必躬親。我有老婆有孩子,我需要和他們團聚,他們也需要我擔起責任,這有錯嗎?有人私下裏說我早就對金德勝同誌心懷不滿,說我去上頭活動讓他轉業或者調離。對於這樣的揣測,我隻能苦笑。和金德勝同誌一樣,我的父母也都是貧苦的農民,沒有任何背景,我有什麼資格?我有什麼能耐去幹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