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連11(1 / 3)

第二槍 絕望中永生 三 非常衝突

1998年的除夕,正是北方的隆冬。除夕天氣出奇的好,冬日暖陽下,農場裏一派忙碌而喜慶的景象。兵們三五成群,各自分工,為這個春節做最後的準備。二十多天前的那場災難,仿佛已經遠離他們而去。

隻是那些廝守在農場多年的老兵們,在經過大院門口時,偶爾會駐足向外張望,像是在盼望著什麼,然後又苦笑著搖搖頭離開。

這是二十五歲的雷鈞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過春節,也是他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個春節。三天前,師政治部主任親赴農場宣布了最新的人事任命,因為凍傷引發心室顫動,經過多次搶救,最終死裏逃生的一等功臣金德勝同誌,因為身體原因不再擔任場長,接替他的是原副場長胡忠慶。

雷鈞在師部宣布完決定後,跟著主任的車子再次去了師直屬醫院。他不知道老金是否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站在特護病房門口,屋內傳來老金爽朗的笑聲,他的心裏一陣一陣抽痛,閉著眼睛躑躅了很久。

年輕的女護士警惕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憔悴的中尉,沒好氣地說道:“你們煩不煩啊?病人需要休息!”

雷鈞訥訥地小聲求饒:“我看看就走,不會待很久。”

“是小雷吧?”屋裏傳來老金的聲音,“小羽啊,你又在嚇唬人。他是我的好兄弟,不是來跟我談論工作的!”

“咯咯咯!”女護士笑逐顏開,白了雷鈞一眼,捂著嘴轉身走開。

“場長,我來看您了。”雷鈞站在病床前,有點兒怯怯地叫道。

老金靠在床頭,盯著雷鈞一個勁兒地傻笑:“你怎麼還被人家小姑娘給欺負了?咱農場裏出來的,可個個都是草原狼哦!”

雷鈞撓撓頭,過來給老金掖了掖被子,小聲說道:“對不起,場長。”

“說什麼呢?”老金不以為然地說道,“我還要感謝你,是你來了才讓我有了這麼高的榮譽。咱農場自組建以來,還沒人立過一等功!”

“可是……”雷鈞痛苦地搖搖頭,欲言又止。

老金歪起腦袋,哈哈大笑:“可是什麼?不就是讓我別幹這個場長了嗎?老鳥不退,你們年輕人哪有機會?”

雷鈞愣了一下,問道:“您都知道了?那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

老金閉上雙目,像在思考什麼,過了好久才睜開眼說道:“組織上的意思讓我去幹休所,你知道,那裏都是些半截入土的老家夥們。去了那裏,整天陪他們下棋、打牌、發牢騷,整個就是混飯吃等死!”

老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隱現出痛苦而悲愴的表情。雷鈞比他更痛苦,對老金尤其能感同身受。他知道組織上這個善意的決定,對這樣一個不知疲倦的老兵來說是多麼的殘酷。這個時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比起老金的命運多舛,自己的這點兒遭遇實在算不得什麼。

“也許……我的意思是,如果暫時做了過渡,等您養好身體再作打算,這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雷鈞小心翼翼地試圖勸慰。

“兄弟。”老金盯著雷鈞輕輕地搖搖頭,長歎一聲,“你以為是調我去任職嗎?組織上是讓我病退!病退你知道嗎?我一個四十來歲的爺們兒,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讓國家養著,這算個什麼事兒?”

雷鈞頹然而坐,抓過桌子上的杯子,愣了半天才想起來往裏續水。

“不行就轉業!咱當了二十多年兵,啥本事沒混到,隻是田裏地裏都是個好把式,回家當地主去,再不濟也能幹殺豬賣肉的營生。自力更生,堅決不給國家添麻煩!”老金又恢複了戲謔的表情,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雷鈞端水的手,明顯在微微顫抖。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老金,隻能強裝笑顏。

“別這樣兄弟,這能算個什麼事啊?你還年輕,千萬別往心裏去。”老金望著雷鈞,言語中充滿了感激之情。

“對了!”老金突然說道,“我聽說過一些關於你的故事,你父親我也不陌生,我感覺你和雷副司令員是一樣的個性,寧直不彎。可是,針鋒對麥芒,最後隻能是兩敗俱傷……”

“場長!”雷鈞打斷了老金的話。

老金忙不迭地笑道:“好好好,我忘了你的警告了。今天不談這個,咱們說點兒別的事。以後你還是管我叫老金吧,聽著親切,反正我也管不著你了。兄弟我跟你說,一年前你第一次來農場的時候,我就感覺你是個有抱負的人,也是個性情中人。說實話,我很喜歡你這種桀驁不馴、像草原野馬一樣的性子。可是,你畢竟是一個軍人,你所處的環境,不是張揚個性的地方!”

雷鈞低頭不語。

“得,我又繞回來了!咱們這些幹部當久了的人,都有個毛病,自個兒身上臭烘烘的,總喜歡給別人講道理。咱們哪,其實屬於一路人!”老金笑嗬嗬地說道。

雷鈞也跟著笑了起來:“沒關係,我也習慣了。您繼續,我認真地聽著,您這是經驗之談。”

“行了,別跟我勉強了!”老金手一揮,“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個德行,誰布道我煩誰。你想再聽,我還不想再說了!往後啊,我隻給你提一個要求,好好地配合新任的場長,臭脾氣收斂一點兒。”

小護士突然在外敲門,腦袋伸進來提醒道:“老金,等會兒該打針了啊!”

雷鈞站起來,準備要告辭。老金抬手示意他坐下,笑著說:“這個丫頭沒大沒小的,才三天就跟我混熟了。我說小雷,你還沒女朋友吧?要不,我給你當個月老?我覺著,她一定能治你!”

“別!我想都沒想過這事兒,您好好養著身體,甭跟我瞎操這份心。”雷鈞慌了,趕緊說道。

老金仰頭大笑,臉上盡是促狹的表情:“也是啊,這麼一個青年才俊,要別人給撮合多沒麵子啊!我估計你到醫院一樓去號一嗓子,這裏的小護士們得跑斷腿……我說,這丫頭實在是不錯,長得水靈、人又機靈,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啊……”

“老金!”雷鈞紅著臉喊了一聲,說道,“我該走了,省得人家來攆我。”

“等下,我還有正經事兒沒說完呢!”老金依依不舍的樣子。

雷鈞看看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又坐了下來。

老金說道:“有兩件事,我一直想做的,但是副場長一直有異議,我就沒有強推。一是溫室馬鈴薯,我研究好幾年了,也做過試驗,完全可行。我研究的那些材料全部在辦公室裏,估計你光看就得花上十天半個月的。這個項目投資比較大,但以我們農場的財力來說,也並非難事。這個要是弄成了,咱們冬天就沒時間窩在被子裏養膘了,而且,至少能給農場每年增加百分之十五的收益。當然了,這個風險也很大,在額濟納河甚至阿拉善高原地區,都沒有可以借鑒的先例。這也是現在的場長,一直猶豫不決的原因之一。”

雷鈞腦袋一熱,拍著胸脯說:“我想辦法來搞資金,這事兒您放心。”

老金微皺眉頭:“先不要忙著承諾,我說過,資金並不是主要問題……”

雷鈞臉紅到了脖子根,事實上,老金這話再明白不過了。

“另外一件事,更有意義。”老金繼續說道,“咱農場方圓十公裏內,有三百多戶農牧民。這些牧民大多數都是文盲,有些人連學校是什麼都不知道。十年前,老場長在的時候我們就配合當地政府辦過掃盲班,可是收效甚微,再加上語言不通,辦了一年多就草草收場。那些成年人不識字還好點,苦的是孩子們,上輩人沒文化,對文化也不重視,正經兒上學的不多。再說了,孩子們上學也不方便,住得那麼分散,上個課要步行幾十公裏,趕上惡劣的天氣,去上課的學生還沒有老師多。我的想法是,咱們利用農閑的時間或者幹脆就是晚上,繼續開成人掃盲班和學生輔導班,並且挨家挨戶動員孩子們去上學。等到條件成熟了,我們甚至可以辦一所小學……”

老金表情凝重,說到激動處,開始手舞足蹈。雷鈞也被他的情緒感染,站起來握著拳頭說道:“您今天讓我看到了希望,原來還有這麼多有意義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做。您放心,我不跟您承諾一定辦成,但我可以承諾的是,不管遇到多大阻力,至少我會去努力!”

“嗯。”老金點點頭,道,“我相信你的承受能力,隻是要提醒你,凡事要講究策略。否則,好事也能辦成壞事!”

“有完沒完啊?”小護士推著車直接闖了進來,柳眉倒豎地瞪著雷鈞。

雷鈞下意識地貼在牆上,挪了幾步道:“馬上走,馬上就走!”

三個月後,老金病愈出院,回到山東老家的縣城擔任武裝部副部長。又三年,轉業後的老金作為全國優秀複轉軍人代表去了人民大會堂,他還給雷鈞寄來了一遝自己受獎時的照片。老金走了以後,再也沒回過農場。

這頓年夜飯,因為老金的離開,氣氛顯得無比沉重。下餃子前,新任場長胡忠慶發表了一通激情洋溢的新年祝詞,兵們的掌聲稀稀拉拉。有人甚至看到坐在食堂門口的老趙,在胡忠慶講話的中途,起身離開了食堂,然後整個晚上都不見人。

每個桌子上都擺了兩瓶酒,聽說是胡忠慶私人掏的腰包,這都是幾個老兵攛掇他請客的。沒想到,二十瓶白酒,一瓶未開。

興致勃勃的胡忠慶好不尷尬,餃子吃到一半就跑去換下了哨兵,結果生生站到新年鍾聲敲響,才被醒悟過來的熊得聰換下。

雷鈞沒滋沒味地吃了幾個餃子,出了食堂,兵們都堵在值班室門口排隊往家打電話。他也想打,可就是不知道該講些什麼,轉了兩圈後索性回到宿舍倒頭躺在了床上。

到了半夜,娛樂室裏大家仍然玩得熱火朝天。睡了一覺的雷鈞,被二踢腳炸醒了,爬起來坐在床上發呆。睡著的時候,恍惚中好像聽到有人敲門,而且還不隻一次。敲門的說要他去接電話,一次說是家裏打來的,另一次說是二團打來的。恍恍惚惚,他總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誰會給自己打電話呢?做夢吧?